第36章 忆桃源
曾经许道宁以为不论过去多少个昼夜,他都会清晰的记得在庆熹三十八年的春天,肃山漫山的桃花,和花下穿红裙的姑娘。
桃红柳绿,铺天盖地的粉白相间的花瓣将肃山都装扮的有几分失真。许道宁坐在村子的石滩上,望着对岸宛如仙境的山野。
一位友人走来,他敞着大褂,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一身的汗味儿。
他拾起一块石头打起了水漂,打破了那宁静的水面。
“喂,你怎么又跑这儿来偷懒。”
许道宁都懒得回头看他一眼,也拾起一块扁扁的石头,不甘示弱地往水面打去。
“少爷我好歹也算是个地主好吧——哪有地主亲自下田的道理。”
友人望着许道宁自傲的背影,不由哂笑出声。他脱了草鞋,赤脚走在石滩上,拍了拍许道宁的肩说道:“敢不敢下河去?”
“切。”许道宁抢过他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扔到了地上。“冬天我都敢下河。”
他二人就这么穿着衣服泡在河里,三月天里的水依旧冷的刺骨,却谁也不肯服输。两人咬着牙僵持着,还不停的往对方身上泼着水。
友人没注意的是,飘落到水中的桃花顺着水泼了许道宁的头上。
春风轻拂,花落水中,它跨过山河,漂到了他的身边。
许道宁小心翼翼的将花从头上取下,它都被水给打破了,手指轻轻一掐花瓣便变得透明,脉络清晰可见。
友人见他那模样,哪晓得少年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直爽的打趣道:“不就是一花瓣嘛,有什么可看的。”说着,还将他的手打入水中。花瓣失于河底,无影无踪。
许道宁见他还上手,一把搂过了他的脖子将他往水里压。
“你小子懂个屁啊!”
两人在河中嬉笑打闹作一团,呛了不少水。
晚上的时候许道宁在家里烤着火,因为游水着凉被母亲好好数落了一顿。他将手伸向火光,听着那柴烤噼里啪啦的声音,脑海里一直回想着友人今日对他说的话。
“等夏天的时候,你想不想着我们一块悄悄上山,偷几个桃子吃?”
友人的调皮,让他开始无比期待夏天的到来,期待着进入那个宛如仙境般的山野。
夏至日那天,村子里的人都在忙着祭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臭味。许父在桌上摆好了碗筷,点上了蜡烛。
许道宁和许父一齐跪在桌前,他偷偷睁开眼瞄了许父一眼,心里想着待会和友人一起偷偷上山的事情。
许父跪拜虔诚,他双手合十,闭着眼冥想道:“桌上共有几副碗筷?”
许道宁见父亲问了话,立马端正了态度,跪坐的更加直了。
他想了想回答道:“共有十六副碗筷。桌子左右两端各放五副,对应的是祖父和堂祖父家。后端放六副碗筷,对应的是曾曾祖父和老祖宗们。”
许父慢慢睁开眼,也没看许道宁一眼,不过是又在桌前磕了一个头,沉声道:“行了,再添一次酒吧。”
许道宁得了许父的准许,揉了揉膝盖慢慢站起来。他拿起一旁的酒壶,给那桌上已经半满的十六只酒杯中又满上了一点儿。
三条长板凳摆放在桌子四周,椅子上却空无一人。桌上菜式应有尽有,鱼、猪、鸡三荤腥,再加上几盘素菜糕饼。桌子的前端中央摆着两盏红油蜡烛,旁边各有一碗饭,饭上插着一竹筷。十六只杯盏碗筷置于桌子三周。
这便是夏至日祭祖的习俗了,而那空无一人的长板凳上坐着的正是死去的先祖。
许道宁还记着,他小时候不懂事,爬到那空椅上偷东西吃,还被许父抓着狠狠地打了一顿。事后他还奇怪,不大的方桌上怎能坐的下十六个人。如今想起来,只觉得记忆久远的宛如隔世。
添完酒,许父带着他又磕了一遍头,将佛柴都拿到门外的泥地里烧了。那佛柴是用麦秆捆成,上面还别了两张红纸,是以用作冥币。
朝南风将烟都往屋里吹,许道宁被风吹的呛了嗓子,着急忙慌地逃出了屋子。许父见祭祖的仪式已结束了,便也没再管着他。
他乘机偷偷跑到友人家,见到门口那一地的麦秸灰,心里明白他家祭祖也结束了。
许道宁悄悄躲在墙后,学了一声公鸡叫,只见友人挎了一个大布包跑了出来。
“走啊,我借了二毛家的船。”他像风一样闪过许道宁身边。
许道宁愣在原地,看着友人迈着轻快的步伐向石滩边跑去,才意识到原来今天自己真的能踏足于那向往已久的神秘的桃花源。
石滩边拴着一艘小木船,他二人兴冲冲地坐了进去,拿起桨便往肃山划去。
到了河面上,便没有烟味了,许道宁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越靠近肃山,越有一股子桃香。
夏至日的骄阳晒在身上不算好受,友人戴起船上的竹笠,见许道宁硬生生的在烈日下晒着,那皮肤都晒红了,眼里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他暗自嘀咕了一句:“真是个怪人。”
到了肃山,他们将船绑在一块大石上,踏上了这个令他们好奇已久的地方。
顺着小溪逆流而上,他们看到了一隐于桃林的茅屋,明白了这些桃树并非是野生的,而是有人家的。
“这荒山野岭的居然还住了人家吗?”友人惊叹道。
许道宁躲在一棵桃树后,如今花都谢了,树上果实累累,他忽然想到了许父曾与他说过的《桃花源记》。
“缘溪行,忽逢桃花林,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许道宁没想到,这曾令他魂牵梦萦的肃山上居然住着人家,怕是只有仙人才能居于此地吧。
“噗呲噗呲——”友人用气声向他暗示道。
见许道宁终于将目光转向了他,他才言:“咱们还是走吧,如果是我母亲见有人来偷自己家的桃子,她能拿着苕帚将对方的腿给打断!”
破天荒的,许道宁也不知哪来了挑事的勇气,拒绝道:“你要走就走,我可是要再去看看。”
友人无奈咂嘴,只得跟着他的步伐向桃林更深处走去。
大山深处,许道宁挑了一棵高大的桃树,笑着对身后的友人喊道:“喂,就这棵了!你过来托我一把!”他向他招手。
友人踢着地上的碎石,歪着头搂着胳膊打趣道:“真是奇了,第一次见你挑事做坏事儿。”说着,手上也不闲着,托着许道宁的脚将他给顶到了树杈上。
“你瞧瞧,这桃子闻着都香,肯定味道鲜美。”许道宁摘了一个桃子,凑近鼻尖闻了闻。
友人在树下撑着大布袋,做好了随时接住桃子的准备。他瞅着许道宁手里那桃子,纳闷的想这桃子怎么那么小。
“哎,你瞧这桃子都被鸟给啄光了,都挑不出几个好的——这要是像咱们村子一样用渔网一罩,再匀匀果,那留下的可就各个都能长得又大又甜。”
许道宁没理会友人的话,采了几个桃子放在自己的衣襟上,却听见砰的一声闷哼,吓得他差点从树上栽下去。
他抱住了树干,朝友人喊道:“喂,你搞什么啊——”低头却发现友人竟然倒在地上,身旁站着一位穿红裙的姑娘。
她手握一根木棍,气势汹汹的将木棍对准了许道宁,说道:“哪来的小贼?”
在这山林中见到了一位陌生的姑娘,许道宁的思绪瞬间被抽到了九霄云外。他没想到,在这座他日日夜夜望着的山林里竟然还住了一位姑娘。
她生的落落大方,身上的轻纱被风吹起,许道宁从上看只觉得她像是那会飞的洛神。他对这山林越发感到好奇,而那位住在这与世隔绝之地的姑娘又是怎样的人呢?
那姑娘见许道宁丝毫不理她,用力地踹了桃树几脚喊道:“小贼,你再这样,我可就喊人了啊!”
她说着抓紧了手里的木棍,眼神中不自觉流露出了丝丝惧怕之意。
许道宁尴尬的想从树上跳下来,却见那姑娘害怕的后退了几步,防备的拿着棍子。这下子,他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他望着树下的人,道歉道:“对不起啊,我,我和我同伴以为这是野桃子。”
他不知道那姑娘是不是看出自己撒了谎,毕竟他们明明就在上山前见到了山脚的草屋。
许道宁继续解释道:“我真的不是坏人。你等我下来,我把这些桃子都给你,就当我帮你摘桃子了。”
他说着便从树上跳了下来。这树太高,他一不小心扭了脚,却不想让眼前的姑娘瞧出来,努力用一只脚撑地站了起来。
他强颜欢笑道:“嘿嘿,你瞧,这一个桃子都没摔坏。”
许道宁说着将那一衣兜的桃子递给了那姑娘。她也犹犹豫豫地拾起了地上友人的大布袋子,将桃子放进了那袋子里背在身上。
“谢,谢谢你啊,是我误会了。”她攥着布袋子低头看着地上的草。
许道宁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她是为自己方才的鲁莽而感到内疚。可她有什么好自责的呢?他的确就是个来偷桃的坏人呀。
许道宁不知所措地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最后挠挠头说道:“那要不咱们去洗几个桃子吃吃吧?”
话出口的那一刻,许道宁气得想打自己几个嘴巴子。哪有一上来就邀人去吃东西的呢?这下她可真要以为自己居心不轨了。
果真,她皱眉看着他,这让许道宁的心里不停打着鼓。
“可,可是,你同伴还晕在这儿呢。”她说着伸出手指了指地上的友人。“对不起啊,我真以为你们是坏人,才将他给打晕了。”
见她并没有拒绝,许道宁心哪那还管什么友人,只道是雀跃不已。他装模作样踢了下地上的友人,挠了挠头打着哈哈。
“哈哈哈,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我们在村子里经常这样玩。哦,对,我们来自许家村,就在这河对面——”
见那姑娘的表情越发凝重,许道宁只好继续笑道:“男孩儿嘛,这样玩再正常不过了。”
那姑娘送了耸肩,一脸不理解地说道:“好吧,你说没事那就没事吧。”
她将一桃子抛向空中又一把接住,转身就走。
“喂,你去哪呀!”许道宁摸了摸自己摔伤的脚踝,跳着在后头追着。
“去溪边洗桃子吃啊!”她转身灿烂一笑。
毫不夸张的说,那一刻许道宁只觉得心都酥了。
他跌跌撞撞地跟在那姑娘后面,心里对友人默念道:“对不住了兄弟,先委屈你一下,等回村了就请你吃肉。”
姑娘悄悄回头,识破了少年蹩脚的把戏。
“你的脚扭伤了?”
许道宁欲言又止,少年的自尊心不停作怪,可对着她那一双关切的眼神,他最终还是说道:“嗯,扭伤了,姑娘难道还会医治?”
“不会,你就忍着吧。”她潇洒的转过头,努力克制住藏在喉头的笑意,逗人捉弄着实好玩。
到了溪边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她趴在一块石头上,洗了一个桃子递给了许道宁。
“你尝尝看,甜不甜?”
许道宁接过桃,咬了一大口道:“鲜,真鲜。”
金黄色的阳光将她照的温润透亮,听到他说桃子好吃,她嘴角微微上扬。
哎,那姑娘对他笑了哎。
“我叫徽宜。金徽玉轸的徽,宜家之乐的宜。”徽宜笑着说道。
许道宁沉醉于这宛如仙境般的山,这宛如神女般的人,傻傻地问了一句:“金徽玉轸是什么意思?”
徽宜粲然一笑,耳边挂着的绿松石也随着她的抖动在空中舞着。
她捂了捂嘴,压住了笑意说道:“我在这没什么朋友,你吃了我的桃,今后便是我的朋友啦!”
从那之后,许道宁多了一个住在山林中的神秘朋友,而徽宜也有了一个许家村里来的野小子作伴。
后来隔三差五,许道宁便会借着二毛家的船到山上来玩。他们走过阡陌,看过花海,也认识了对方的家人。在这与世隔绝的山林中,他们像是跨越了那重重礼教管束,跨越了性别的阻碍,对彼此没有什么承诺,却成为了最了解对方的那一个人。
有时,许道宁也会带着徽宜的弟弟到林间玩耍。那两岁的稚童,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见着许道宁有时候喊不出他的名来,就展开手要他抱。
许道宁让男孩坐在他肩上,牵着徽宜看过日出日落。
有一回,徽宜顺着溪流,将许道宁带到了山崖上,指着对山那藏于树林的佛寺说道:“你瞧,那便是我出生的地方。”
她的眼里满是星星。许道宁不知道的是,在徽宜的心里,他的眼也如明月般皎洁。
春去秋来,在庆熙三十九年的时候,许父许母在回外家的途中遭遇山贼。
那年夏至,许道宁在桌上摆了十八副碗筷,磕了一整日的头。他依旧清晰记得,那年佛柴的大火,烧的像是要把他吞噬了一样。
之后,他没再上过山,自然也没再见过那位心里牵挂着他的姑娘。
许道宁时不时还会去石滩边上坐坐,想着对岸的姑娘。直到有一天,他见着一桃枝飘过大河,冲到石滩上时,他才发现,肃山附近的岸边飘着许许多多的桃枝,可都没能跨过着阻隔二人的尧河。
许道宁捡起桃枝,带着它上了船。
可山林里,却再没了徽宜的身影。
几天过后,许家村的人见肃山间浓烟滚滚,满山的桃林和那草舍在熊熊大火间化为乌有。
许道宁将石滩上陆陆续续飘来的桃枝都捡了起来。
他错过了女孩在最后的呼救,在自哀自怨中他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在悄然间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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