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
廖雾星没有动。
谢祁晏是在胡扯,他根本没机会在方知柔身上下咒。
他只是在赌,廖雾星的执念有多深。
堂里喜庆的场面又变了,白纸飞扬,“囍”字飘落在施茜脚下,她轻皱眉,像是回忆起了那天血腥的场面。
妖也全部撕下人皮,喜娘的头和脖颈重新连在了一起,都为这场梦境真正的主人跪拜。
施茜叹了口气,看廖雾星狼狈地跌坐在地上,冬里大雪飞扬,他像是魔怔了,嘟囔着他没有错,他报仇,没有错。
数年前的忘川之下。
孟婆佝偻着腰,满头白发,她看到一位不愿上桥的冤魂。
冤魂双目无神,孟婆惯爱一窥这些人悲惨的一生。
冤魂叫廖雾星,眼睛流着血:“你放我走罢。”
“你心中有执念。”
“但我问心无愧。”
他生来为奴,侍候名门望族的少爷,因目睹了少爷残杀无辜孩童的事情,做了孩童爹娘的人证,被押去方府,方老爷是父母官。
父母官。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看到了没有?”
那个孩童的父母亲跪遍了府衙,最后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廖雾星问心无愧:“我看到了。”
第二日,他便失去了一双眼睛,流血过多染病,不治而死。与他相依为命的小妹被发配到下作地方伺候人,没多久就病死了。
他记得方老爷有一极为宠爱的嫡女,曾在少爷身边当差时,他偶得机会见过。
很美好的嫡小姐,不知世间百态,被方家上上下下宠着,只知道漂亮首饰和纸上诗书。
廖雾星生来较别人愚笨,常有人拿他取笑,是方家嫡小姐挡住了大家嘲讽的眼神,赏他几个金瓜子。
像方老爷那样的人,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足惜,但廖雾星不想让他投胎,最好像他一样,怀着恨意做冤魂。
从方知柔下手,再好不过。
孟婆停止了窥探,无奈的伸手,在冤魂头上点了一个咒:“血债血偿,何必牵连无辜人。”
后来孟婆逃出忘川。
她再次见到了漂泊数日不肯上桥的廖雾星,孟婆挥挥袖子:“我为你祈祷,愿你归来,仍问心无愧。”
带有恨意的冤魂,学什么都快,他混在鬼城,百鬼夜行,他在其中,为鬼王跪拜。
听说鬼王心中也有执念。
孟婆在出逃不久后就换了少女形态,她贴着人皮游荡,如魔尊所说,人间要比冥界有趣许多。
恰逢南靖发大水,孟婆随难民流浪,在上京被方家小姐救下。
孟婆:“你有什么心愿。”
方知柔:“爹要将我许给我从未见过的男人。”
孟婆:“你想求姻缘。”
孟婆总觉得方知柔熟悉,可她这数万年来,窥过太多鬼魂的记忆。
这样温柔的小姐,在别人的回忆里存在也不难理解。
孟婆拿出宝物,把它赠予方知柔:“它替我报恩。”
宝物可以给人最珍贵的东西。
可方知柔无欲无求,宝物在她手里,头一次诚心赠予也不见效。
宝物只可以实现一次愿望,带孟婆逃出冥界以后,宝物已经成了孟婆手里的废铁。
方知柔也没推辞:“我会把它送给我的如意郎君,做定情信物。”
孟婆:“我为你许愿。”
孟婆在方知柔眉心点了点,入脑只有一片黑暗,孟婆皱了皱眉:“你要记得擦亮眼睛。”
孟婆见过方家门口的避邪物,这样的辟邪效果很强,唯一的缺点就是,被这家里的主人祝福过的人可以不受阻碍。
孟婆在闹市见到一男子。
男子长得温润俊朗,身上散着黑气,双目无神。
孟婆记起来了,怪不得她眼熟方知柔。
于当晚,廖雾星在偶然救下一个落水的女子,他是正人君子,银子也不收,行过数次礼才离开。
女子对这样的少年郎心动,不嫌其贫穷,每晚在岸边等他。
他们一起放孔明灯,一起划船,一起游玩,有一天,女子嗔怪廖雾星:“你还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
廖雾星当时已经深陷其中,他都想好了,放下仇恨,与女子相守一生。
廖雾星:“礼尚往来,你先说。”
“我叫方知柔。”
都说了窥探太多冤魂的记忆,是要有惩罚的,孟婆突然头疼了起来,她强撑着柱子,嘟囔一句:“要死啊。”
那边僵持不下。
是廖雾星先败下阵来,跪拜谢祁晏:“杀了我,你们就能出去。”
安煜:“可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孟婆心虚的垂眸。
谢祁晏:“别的办法呢?”
廖雾星支支吾吾半晌:“或者拜堂成功,你们也能出去。”
嚯。
施茜下意识的看了眼谢祁晏,现在全场就她和谢祁晏穿着婚服,施茜嘴角一抽:“不要吧,拜了这个我回去要被星君罚死的。”
廖雾星:“王妃放心,不是与我拜也可以出去。”
施茜挑眉:“不是和你拜也不行啊。”半晌,施茜小脸垮了:“我不是王妃,别瞎叫。”
谢祁晏看了眼孟婆和安煜:“你们两个拜。”
孟婆也很想代劳,惋惜叹:“我们拜就是冥婚,不作数的。”
廖雾星摇摇头:“冥婚不行,否则跪完就再也出不去了。”
施茜突然看向廖雾星:“不是我说,多大仇多大怨,你要困死方知柔?”
冥婚不行。
可廖雾星强行附在谢祁晏身上,这如果正儿八经跪拜完,就属于冥婚。
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方知柔走。
施茜胸口闷的厉害,把玉佩收起来,撸袖子就要上去掐他脖子。
顾邵眼疾手快的闪现过来,拍掉了施茜的爪子:“他与我们不同,他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顾邵没好气的骂:“杀他一个,我们三个都要被罚。”
忘了,天有天规。
施茜:“这个神仙做的也太憋屈了。”
廖雾星绝望的闭了闭眼,再次跪了谢祁晏:“您杀了我吧。”
谢祁晏原本不想提,现在余光瞥了孟婆一眼,冷声说:“孟婆在你身上下过咒,你拥有了新生,我能杀你早就动手了。”
廖雾星跪在地上不再吭声。
顾邵:“现在怎么办?”
人杀不了,那就只能拜堂咯。
顾邵踹了踹施茜:“你拜。”
施茜皱眉:“有种你和我拜。”
天上的规定,师徒有禁忌,拜这个要受天雷的。
顾邵又不敢对着谢祁晏的面明吼他俩的关系,嘴角抽搐了好一阵子,才嘟囔:“我可不想被雷劈。”
顾邵对着谢祁晏抱拳:“这雷你来遭。”
还能怎样?
孟婆压下施茜的手,把红盖头捡了起来,廖雾星站在宅门口。
宅子又恢复了喜庆的气象。
喜娘挂着笑脸,敲锣打鼓,全部准备就位。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这一拜前面没站着鬼魂,为了离开,只好跪了。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天偶佳成,十二月飞扬的大雪突然停了下来,光秃秃的树枝开出了桃花,囍字全无,废弃的宅子,没有鬼怪。
结束了,全部。
施茜掀下红盖头,觉得脸颊发烫,她偏头看向宅门,目光却落在谢祁晏泛红的耳根。
孟婆砸舌,在大家要走向宅门的时候,突然伸手:“且慢。”
她在大家疑惑的眼神里,叹气:“重头大戏,在后面。”
孟婆摇头:“这狗血的戏本子,千年难遇,走过路过,可不要错过了。”
谢祁晏却看向了孟婆,他沉声问:“好玩吗?”
孟婆听到这话,回头看了眼谢祁晏,又看了眼他身边的施茜,孟婆笑了笑:“窥探别人的回忆,为戏本子添乐趣,当然好玩。”
这边气氛紧张了起来,那边廖雾星跪在宅外,方知柔完全没有见到他的意外神情。
一把匕首刺穿了廖雾星的胸口,没有血,方知柔像是预料好了,捅的地方不带一丝偏差。
她红着眼眶,看着这座宅子。
你有你的问心无愧,我有我的问心无愧。
泪落在了廖雾星木讷的脸上,滚烫,温热,他抬手,在泪眼朦胧里,被刺眼的光晃的晕晕乎乎。
在尽头的这几秒,他看到了他妻方知柔。
阿祺皱眉,不合时宜的问了句:“可他不是,鬼王都杀不了吗?”
那日在忘川,孟婆在廖雾星头上点下咒,既是祝福,待廖雾星离开冥界以后,心自向阳,便可重得凡胎□□,安逸生活,亦是诅咒,若他归来问心有愧,则只有挚爱者可以杀他。
所以百鬼为谢祁晏跪拜,谢祁晏本该化解掉一些冤魂的恨意,可是廖雾星带着孟婆的咒,愣是在谢祁晏眼皮子底下离开了鬼城。
助纣为虐。
孟婆不甚在意,她也提醒过方知柔擦亮眼睛。
扯平了,她谁也没帮。
廖雾星就在桃花落下那一刻,灰飞烟灭,黑气散尽,笼罩在宅子的黑气也霎时消失,喜娘一众妖魔化为灰烬。
方知柔疲倦的垂着头,半晌才抬眸,双手合十,对着他们的方向轻声说:“我愿诚心,将宝物赠予拥有它的人。”
她话音刚落,施茜就明白她想干嘛了,施茜闪现过去,只堪堪抓住刀柄。
刀尖没入方知柔的胸口。
与此同时,胸口的宝物亮了起来,原先的玉佩一声不响,变成了一片金叶子。
宝物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落在了施茜的手里。
孟婆扶额,低声告诉谢祁晏:“烈女怕缠郎,你先和她情投意合,再在某一天突发旧疾,她为了救你,一定会把宝物给你。”
谢祁晏笑不出来。
他皱眉,觉得有些疲倦。
施茜没抓住方知柔,她走的还算幸福,与廖雾星相拥。
心底划过一丝遗憾。
顾邵倒是惊讶她的冲动――上仙施茜,无情无义,竟也会为这狗血至极的戏本子感到遗憾。
冥界,黄泉,忘川。
方知柔没等到廖雾星,她自己走完了这段路,她没有见到孟婆,秉公办事的小仙递来一碗汤。
她回首眺望,初回落水被廖雾星捞起那一天,她以为遇上无赖,清白都要赔了,搞不好还要被讹上嫁人。
可他风度翩翩,先说自己是瞎子,又婉拒了她的好意。
――廖雾星,我为你祈祷,愿你归来,仍问心无愧。
小仙秉公办事,拦下要上忘川的冤魂:“带着孟婆的咒,你不能上桥。”
廖雾星:“不上,我心有执念,问心有愧。”
我不愧我自己,我以最让敌人畏惧的方式报仇,我没错。我有愧我妻。
――你又何必用你妻二字污了她的耳朵。
我们未拜堂,没有定情信物,下辈子也不会再相遇。
我愧于方家嫡女,方知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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