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时光:好少年
城头之下,红色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犹如盛开的海棠。可惜刹那芳华,转瞬湮灭。
凌征把视线从远方收回,双手交叉抱胸,脖子向后一缩,扁着两片嘴唇,一脸不真实道:“她能信?”
方才残红如雨,郑阁心思也飘得远了,便用几句闲话开解他说:“谁都不是傻子,如果人家在乎的是你这个人,而你又诚心表了态,人家自然愿意相信。”顿了顿,转身看着凌征。
不知为何,凌征觉得他此时的眼神有几分落寞,不似往日那般开朗。
郑阁微一抿嘴,很快恢复他一向春风化雨般的豁达笑容:“当然,还要看你日后表现如何。”
——
日后表现如何?那该如何表现!凌征急得手心冒汗,喉咙打结,在江雪的逼视下,每一次喘息都倍感煎熬。
老人看面前这俩孩子如此不把自己当一回事,只好干咳一声,有意提醒二人。
江雪立时把凌征抛在脑后,一个转身,翻脸如翻书,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上去挽住老人的肩膀:“老爷爷,你身体还好吗?”不知为什么,看到老人的第一面江雪心里边就觉得亲切。
“乖丫头,长的可真喜人!”老人也确实温善和蔼,眉目可亲,和先前判若两人。
然后这对相逢于陌路的亲爷孙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闲呱,携手走到一棵大柳树下落了座。倒把凌征显得像个路人。
于是两人开心聊天,一人甘心罚站,不觉已过半晌。
终于说得有些口干,江雪咳嗽两声润润嗓子,老人忽然翻转手掌,凌征眨了眨眼,老人手法实在诡异,不知是从何处托出了这团飘悬在他掌心的露水,其中一尾金色鲤鱼游曳不定。
江雪忽然“咦——”了一声,只见身边几条嫩柳好似有了生命,全都延伸到老人手心,围着那团露水盘旋,很快编织成一口鱼篓。
老人拈须冷笑,点着此物说道:“这畜生已被我打回原形,境界跌落一重,也是未通灵智,此后谁能放其入水,它便认谁作主。”说完,眼神飘落在凌征身上,“便把此物给你了。”
“好爷爷!”江雪两脚连跺好些下,瞪一眼凌征,对老人说道:“这样好的东西,你给他干嘛!”
“江雪……”凌征挠挠头,又喊了她一声。
“哼!”江雪依然扭头不理他。
已经第十次了。
于是老人示意凌征但收无妨,然后接着与江雪聊天:“乖丫头,刚才说到赧延等人受冥君莫邪之请,齐聚贡妖洲创建长字盟,那你觉得这长字盟和暮泣城相比,究竟哪个更好?”
江雪两眼一亮,她从小就喜欢听古人的故事,长大以后又在话本小说上看了不少,至今还有好些珍藏,于是迫不及待说道:“本来是最喜欢暮泣城的,伏晨先主以一人之力,凝集半座万籽成洲势力,打造出天下最大一座城池,可惜兵败羽界,后来焚月又叛出天谕,暮泣城内乱纷扰,真的一败涂地,不可挽回了。”
说着不免感慨一番,果真十二分失望,“所以现在反而更喜欢天泣一些,毕竟赧延可是世间唯一能与洛灵翼单挑之人,一百年前那场厮杀,打得可真是……”
老人拈须望她,凌征也不便打断,要不早该指正她杜撰之处了。
江雪羞赧一笑,挠挠头,“我没见过的,就是听说,听说……”偷偷伸个舌头。
“江雪……”凌征抓住机会示好。
“干嘛!”江雪脸色红扑扑的。
“讲的真好!”凌征伸出大拇指,他的真挚早已深深刻写在那对坚定不移的目光中。
“真的?”江雪喜不自禁,心中飘飘然。
“嗯!”凌征重重点头,单掌誓天,反手摸着良心道:“真的!”
江雪忍不住了,捂着脸扭头窃喜。凌征赶紧对老人作揖,诚惶诚恐。老人随即摆摆手,表示你们年轻人的事,他不掺和。凌征如释重负。
江雪手指张开一条缝看他,凌征瞬间又给一个大拇指。江雪两腮桃红,小脸微扬,下嘴唇向上顶起来,一副十分受用的表情。
老人见她差不多可以听人说话了,于是开口追问道:“你知道天泣都是什么人吗?”
这时凌征终于也在两人对面盘腿坐下,听闻此言,忽然抬头看着老人,如果他的胡思不是乱想,那么老人似乎有心要为江雪指点迷津。
“四味呗!”江雪不假思索地回答。
“真这么简单吗?”老人眯眼对她笑。
“这还简单呀!”江雪张大了嘴巴。
凌征犹豫一下,觉得自己还是站起来认真听比较好,于是原地起身。
“你干嘛?”江雪问他。
“站着舒服些。”凌征回答。
“毛病。”江雪小声嘀咕。
老人说道:“当然不简单。”他手点虚空作画,几尾柳枝顺其心意游走。凌征退后一步,仔细观画。
前方柳条先是编织出两个伟岸的男子身影,后面一些在二者身后散成一片小人,然后聚拢在二人麾下,还有一些则左右摇摆,最终停留原地,自成一派。
与此同时,老人说道:“赧延、伏晨,二者都是人中龙凤,能做大事之人,可是世上那么多高手,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拜入二人名下。你可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说赧延和龙王是死对头,他和龙宫为什么过不去,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怨?伏晨又为何要侵犯中土?他二人究竟是如何召集天下豪杰,并且上下一心的,那么多的深重的积怨,岂是一个普通人所愿意背负的?”
老人低眉看着江雪:“你愿意吗?”
江雪摇摇头,她话听一半,拍拍屁股,半坐起来问老人说:“做大事的人?”
柳枝散去,老人言尽于此,也不往下细说,转而与江雪探讨道:“如何能做大事?”拈须吟诗一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你可知为何有人说这是古今立业成大事者的第一层境界?”
江雪还是摇头。
于是老人便说:“你有没有超凡脱俗、登高临远的志向与追求?你有没有一夜西风之间,碧树凋零之际的恶劣环境想‘独上高楼’的胆略与气魄?你有没有透视纷纭迷雾,‘望尽天涯路’的眼力与见识?④”他叹息一声,“依我看来,整个天下能有这等境界的小娃们也不超过三五十人。”
凌征闻言皱眉,他倒不觉得这个天下如此缺才,便躬身作揖,然后与老人争辩道:“前辈之言,如雷贯耳,听之颇有见益,但晚辈不敢苟同。天下九洲,绝非羽界一地所能涵盖:西方栖云洲,古境圣地,必有异人;北方千屿廓洲,屿民虽悍,不乏好手;东方虹炎晬洲,龙宫所居,自不必说;南方江南羡洲,地秀天灵,何患无才;此四正之地,已是五倍于羽界,更有四斜精锐:西北万梓成洲焚月、惊隐虎狼相争、东北天雪洲灵族根基日久、东南碧琅从洲离部窃我中土之心不灭、西南贡妖洲更是天下大敌。晚辈无知,尚可屈指点数百人,前辈何谓天下无才?”
想是之前听两人聊天心里憋坏了,此时意犹未尽。老人开怀一笑,“还有言否,但说无妨!”
凌征便不推辞,再拜道:“苏子云:‘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昔禹之治水,凿龙门,决大河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盖亦有溃冒冲突可畏之患;惟能前知其当然,事至不惧,而徐为之图,是以得至于成功。’”
“喂,你什么意思?”江雪恼火,大道理她都懂,可是凌征难道一定要这么倔吗?
凌征看江雪一眼,目光并不退让,转而面向对老人道:“晚辈以为,志向与追求自是前提,胆略与气魄固然要紧,眼界与见识也是关键。王夫子道:‘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依晚辈愚见,此三等境界,其一是立,其二是守,其三是得。为天地立心者为圣,后人只需坚守其成,忍辱不移,以一‘贤’字规范自身即可,便能有所得。因此,世间不必大出英雄之辈,前辈更不必为此伤怀,天时地利人和,运变千年且出一圣,我辈只需遵先人之言,做分内之事即可。”
“还有言?”老人正色道。
“是,最后一句!”凌征恭敬道。
“请说。”老人伸手。
凌征抱拳道:“话死人活,千古以来,唯民心可用。救世者,百姓也!”
老人见凌征双颊血色上涌,目光坚定,只觉他年纪轻轻,一番言辞却说的颇有志向,虽然他阅历暂缺,些许论调难免落在空处,老人却一时对他的身份有了几分兴趣。既然能携带佩剑红妆,想必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只是是他主动赠与?还是他将红妆还给南门之后,南门又重新挑选的持剑之人?
老人拈须道:“小子,能否告诉我你是何人?”
“我……”凌征突然有些犹豫。
“怎么,有难言之隐?”老人随口道。
凌征抱拳:“不敢,晚辈南门学子凌征,微不自量,贱字征服。”
“你就是凌征?”虽是问句,老人沉稳依旧。
“前辈认得后生?”凌征不知何意。
“哈哈哈哈!”老人突然仰头大笑,霍然起身。
凌征一脸茫然,心里还有些后怕,不知老人在笑什么。
江雪也奇怪,好爷爷怎么突然好像很高兴。
老人伸手轻拍凌征肩膀,接连三下,连说三个“好”字,笑道:“小子甚合我心,你我有缘,便送你一份薄礼。日后羽界临危受难,望你不忘今日之言。”
凌征心领神会,这哪是一份,分明是三份,而且实在厚重,虽还不清楚自己受了多大的礼,不过内心已对老人由衷敬佩,询问道:“会有何难?还望前辈明示,凌征也好有所准备。”
老人却摇了摇头,摆手说道:“切勿着急,年轻人就该找一群玩伴打发时光,与三五挚友抵足同眠;没事在月下读读圣贤书,不求甚解,若有所思便好;学业松闲时,偶尔凑出几两碎银,与身边人结伴远游,到高山之上看那日出日落,去千里江边共赏潮水循环……就这样走一走,看一看,听听世界的声音。”
“走一走,看一看,听听世界的声音。”凌征重读道。
江雪凶他一眼,他说,她也要说!“走一走,看一看,听听世界的声音。然后哪?”
老人继续说:“于是心境豁达,眼界开阔,看了,听了,懂了,明白了,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了,这时再回头一看,原来是孩子已经长大了。这样的青年,才是长辈期待见到的孩子。”语气一转道:“不晓家业辛劳、不知天高地厚、遇人不明真假、见事不辨是非,妄谈人间善恶,胡言事态炎凉;一介鼠目寸光的狂生罢了。”
伸手轻抚江雪脑袋,俨然是一位关爱子孙的长者,“乖丫头,不要急着长大,既然还是孩子,就该有孩子的模样。”又看着凌征说:“如果需要孩子替我们长辈操心,那我们才真的要操心你们孩子。”
江雪很同意,她觉得自己明年才十岁呢!赶紧附和好爷爷道:“孩子不像孩子,算什么孩子!”突然转头看凌征,目光可凶。
凌征也笑:“就是、就是!”
老人同样哈哈一笑,好像了结一桩心愿,欣慰道:“去吧,鼓起勇气,经历你们将要经历的,追逐你们想要追逐的,旁人的建议可以听,但不一定要相信,他们也许是朋友,能给你许多鼓励,肯定还会有批评,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与你谈论自由与梦想的人,可能转身就要为柴米油盐操心,而你们,将带着所以人的期待与质疑,去走属于自己心中的道路。记住,成败,不在他人。”
江雪点点头,隐隐有些内心最深处的感动,好像触摸到生命一般,她擦擦眼睛,微微一笑:“爷爷说的真好!”
凌征一愣,明白老人是在劝他们走了,但又不愿扫江雪的兴,就陪着她看天边绚烂的晚霞。他们看见风从彼此的目光中穿过,青草离离,在广袤的大地上起舞、招摇、生长;杨柳依依,在金色的波光中流连、回旋、嬉戏……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老人点点肩头,麻雀摇身一变,江水默默映照着他们的背影,轻轻流淌远去,正是春天傍晚最清凉时刻,不冷,不热;枝上两黄鹂。
百年以后,凌征手握那枚原名“红炎”,后被江雪改刻为“难得”二字的酒葫芦,独自坐在羽界之外、冰渊上空的云端,只身一人,力敌一众九重妖兽,直到那时,他才了悟今日老人所赐的三个“好”字纠结是什么意思。
那一战过后,他曾不顾泣血之身,独自来寻江雪,面对闭门谢客的酒楼,在晚风中站了一夜。直到次日天明,他始终都在回忆今天这幅画面:老人坐在两人身边,晚风轻轻吹,浪花静静流淌,柳枝偶尔触及到两人手臂,他们谁也不说话,就已十分美好。
江雪可不喜欢在心里面藏事情,她突然想起来母亲交代的遗言:“自先祖离恨天与其他九人在大荒山结盟以来,我们无影人便是长字盟的一个分宗,但是他们认为我们应该投靠焚月,如果有一天他们找到了你,不论做出什么决定,雪儿就是雪儿,娘、爹爹还有姨妈,一定都会支持你!”
忙问老人道:“爷爷,你刚才说了半天暮泣城和长字盟,可是还没告诉我他们都是哪些人啊!”
老人说道:“乖丫头,各花入各眼,我说是什么只是一家之言,又何必强加你身哪。这件事情,需要你自己去寻找一个心中的答案了。”
江雪虽然不喜欢多想,但她心湖净如明镜,又已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怎会全然不知?便问老人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做?”
老人便以一段凌征不知其所指的话来回答,江雪却心里一颤。
“如果家里太乱,就不要回去了。我不是一个称职的长辈,就是看不惯孩子们胡闹,早晚没个太平,索性做个甩手掌柜,一个人跑到这里来晒太阳。待在这里挺好,可以安心做一个普通人。”
凌征纳闷,他还有家?再看江雪,好像快要哭出来。
老人看着江雪,语气竟有些歉意:“再说,你哥不是也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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