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伤情怨:公子出剑
夜色微凉,街上忽然吵嚷起来,好像有一群恶奴在驱赶路人。江雪闻声望去,只见楼下喊话之人是随从模样,但她不识此人装束,只觉有些眼熟,转头与凌征对了个眼神,“是他?”
凌征起身,越过郑阁肩头往下瞥一眼,见此人胸前绣一朵随风而逝的金色菊花蕊,腰间系一条黄金缎带,正是东门两大徽记,不禁心下一沉,对江雪点了点头。郑阁目光也随之一瞬,端起瓷碗喝了口茶,他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年袁氏老人号召三十家主赴巍山会盟,商定平息羽界战火之策,东门家主划得洛、锦、宁三州,自恃功绩无人能比,选定门徽时说了一句:“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后更无花。”南宫云燕听后大笑三声,令义弟凌青云顺手拈阄,偏就摸出一枚凌寒绽放的梅花印。凌青云略一沉吟,对东门诸公笑道:“竟被世人忘,开在春风前。”后来此话更被有心人讹传成一句“耻居菊后,愧在棠前”之语,自那时起,好像东南两门就一直不太对付。
郑凌江三人打量楼下仆役时,街上武夫也在端详他们,见自己果然没有认错,嘴角狞笑出声,手中一只炮竹金光闪烁,“哧——”一声窜上夜空中炸响,霎时光彩夺目。
烟花散尽,远处呼声更紧。很快便有一行人赶来,街上气氛肃杀。
郑阁心想:“看来两人路上惹了些麻烦,只是不知债主是谁,竟能在北门召集如此多东门弟子。”偏头打量,只见方才那名随从走到人群中俯身向一少年私语,两人身边有位老人正抬头向这边端详。
郑阁忽然向后仰去,凌征在郑阁身侧,此时也扭头避开老人打探的目光。
蒲牢部族——钟鸣长老,也是如今东门路家头名供奉,时任东门三司之一的阿堵司①,执掌东门所有钱粮水运之事,与南门素有交往,那么在他身边的少年,便是那位“赫赫有名”的路家少爷了。
郑阁苦笑一声,南门命脉不多,偏有一根握在路家手里,近年来路家有意架空东方门主,便在钱粮一事上对南门多有掣肘,拉拢不成,便行打压,自己这个粮司少卿做的其实也没那么轻松,怎么好巧不巧,偏就招惹了他们?
郑阁真想一巴掌拍翻凌征狗头,当下心绪万千,想道:“盖(gě)穆兄台或许还在龙翔,虽是一介学子,但此人胸中素有谋略,在学院年轻一辈中最为北门器重,最好能找他来居中调和一二。”
“对,就是她!”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喊,他想起了那日被拍翻江中,又被拖拽上船,再被两人无端嫌弃的耻辱。
“好啊,冤家路窄,里外盯住,看你躲到哪去!”路羽心生一计,当即发话。
江雪一介娇娇女儿身,却比身前这对师兄弟英雄得多,根本不避众人视线,看路羽身后约莫跟了十七八人,想是有了仗势欺人的底气,冷笑一声,轻蔑道:“狗仗人势。”
声音不大,却如那日曼妙的埙声,飘得很远。
路羽墨眉竖立,怒道:“贱人,你骂谁?”
江雪嘴角一扯,居高临下戏谑道:“谁嘴臭我骂谁。”捏起兰花指,夹着一根筷子,只一轻弹,“嗡——”的一声,筷子盘旋着飞舞出去,先发制人!
郑阁和凌征便勾着头去瞧那筷子,只见它去势如虹,不及转瞬,骤然在路羽额前停下,——不过一寸间隙。筷子挺立如箭,而且静止不动,尖端裹挟的一丝杀气如同寒冰直刺路羽眉心。
四周空气莫名安静下来,路羽一惊,全身打了个冷战,惶然道:“贱人想杀我?”
江雪微微一皱眉,小时候和雨哥哥扔了好些年泥巴,她丢东西砸人精准得很,明明应该打在他肩上,哪会这么巧笔直刺他眉心?突然向路羽身边那位老人看去,是他刻意如此!
不等江雪开口,老人只一挥袖,那根筷子便沿原路飞了回来。江雪抓起另一根筷子迎上,二者针锋相触,随即挑着那根筷子在手上转圈,就像孩子手中转着玩的一颗花球。江雪伸长手臂卸力,在身后画了一道如同满月的弧线,翻掌一抓,将两根筷子一并拍在桌上,起身就要动怒。
郑阁忽然“哎呀!”一声,两眼瞪大,“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件事要做。”一脸火烧眉毛的表情。
江雪回身一愣,意外道:“哥你这就要走?”
郑阁一脸为难,匆匆点头,“急得很!”
江雪脸色一沉,认真道:“你忙你的,不用担心我。”
郑阁起身便走,临行看了眼凌征。
凌征点头,“我晓得分寸。”
见同桌有人要走,路羽喝道:“还想躲不成?去,把那贱人给我拖下来!”
一行人便蜂拥而上,菜馆忽然显得狭小起来,楼梯更是逼仄,郑阁掩面下楼时与几人撞个满怀。
“瞎了你的狗眼!”一人推搡郑阁,一个趔趄,便向墙角跌去。
江雪见郑阁被推跌下楼,一巴掌将桌子拍翻,菜汤杯盘溅了凌征一脸。
“敢骂我哥!”
本想扮猪吃老虎,不料被这人一撞,竟然直接陷没于某处好似西门洞天一样的化外之地。郑阁有点懵,真是好厉害的一掌,都把自己打出幻觉来了。上下左右仔细端详,只见天地是一片纯然的白色,像奶一样白。
丢人,这才刚和江雪相认一个晚上,就要被人家当成胆小鬼了。身前,一粒萤火虫一样的飞光环绕着他。郑阁神色凝重起来,这画面……似曾相识。多年以前,快要追溯到记忆的源头,西门绝曾让他见识过类似的场景,但他已经记不清师父是在教自己什么了。
溪水潺潺,耳边有箫声呜咽。
郑阁脚踩一条回廊,下方是纯澈的流水,看不到底,不知深浅,举目一望无际;身前那条廊道尽头,地上放一把红伞,偏头向右,沁着红晕的光不知从何处投下,向地面铺洒开,影子朦胧,指着走廊正前方。
郑阁迈步向前走,弯腰捡起那把油纸伞,将其收束起来,与此同时身边屋子里有人吟道:“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
郑阁轻抚一道左右平推,对外大敞的木门,——这样的门型在羽内倒是少见,东域北冥的房屋多是隔扇和门板,倒是西境有些这样的建筑。郑阁从门后面转过来,看样子此人是有意让他回答。
他便将红伞敲击手心,接道:“来煎人寿。”
屋内端坐之人身穿一袭白衣,正是方才街上打伞之人。郑阁左右打量下屋内陈设,右手边木墙上横放一只紫竹洞箫,两侧挂有图画;男子居住煎茶,茶盘对面有个蒲团,似是请君入座。
白衣人知道郑阁着急,却也只是抬了下眉,继续扇着手中芭蕉扇,缓缓煎茶,一面抱歉:“煎茶一事,最忌仓促。”又开解他说:“别急,此处子亥一日,外面不过半个时辰而已。”
郑阁转身看向门外水中那尊日晷,那条标刻时间流逝的影子竟然真的落在子时的“子”字上面,刚过半刻而已。郑阁和善一笑,羽内敢说大话之人不少,能做到的却不多,礼貌问道:“我如何信你?”
这人便翻了下掌,整个世界变化起来,天空还是那么白,没有黑夜;脚下依然是无尽的水面,波澜不惊。但是时间的流逝却凭空加快,房屋老朽了,表面有了灰尘,远处河流断流又回流,一棵长在水中的老树开花又落叶,残红飘零,很快枯卷失色,沉入波心。似乎有鸟衔泥筑巢,飞来再飞去,已是雏凤清于老凤声……
郑阁倚着门框,看着外面目不暇接的变化,自己好像变成时光之外的过客,岁月变迁,却与他无关。变化停了下来,好似万物静止,脚下溪水缓慢流淌,树上幼鸟离巢……不知已是下一个春天,还是回到了方才时刻。
白衣人依旧扇着手中芭蕉,面不改色道:“这般如何?”话未说完,茶水“咕咕——”翻滚起来,他顾自提起茶壶为两人斟茶。
郑阁便退开门边,转身在蒲团上落了座,剑横在膝,开口说道:“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我早该想到是你的——慕容公子。”正欲伸手接茶,动作突然停顿下来,目光明亮如春,像是黑暗中抓住一点光,喜形于色道:“我早该想到你的!”
对于郑阁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男子也不意外,只是语气疑惑一下,说道:“哦?看来鄙人对江公子竟有用?”眉宇间却全无感兴趣的样子。
郑阁倒不计较他对自己的称呼,如若他真关注自己,便该知道自己此话何意,转而说道:“我还以为你的三千蜃楼必是传说中蓬莱仙境一般的地方,却不曾想其中也有这样一处小小菜馆。”
白衣平淡说道:“世人妄言,怎会有三千之数。谬矣,误矣。”
郑阁又问:“只是不知晚辈何德何能,竟让慕容公子亲自现身接见。”无奈一笑,“不会是请我来闲聊解闷吧?”
白衣语气依然没什么起伏,回道:“我追求新鲜,外面世界已经看得太多,没什么兴趣,江公子可愿让我开开眼界?”
郑阁喝茶,懒洋洋道:“你是见识过栖云洲扶桑古树之人,在那传说之地览尽世间真幻玄奇,俗人心目中眷恋的云海雾凇,于公子所见也不过如晨花春露般无趣,还有什么新鲜事物能入慕容公子法眼?”不待他回答,郑阁索性拍着大腿吟诵起来:“青峰如屏高插天,悬崖积翠生云烟……”轻轻打着拍子,一面回忆道:“如画沙丘、丝绸峡谷、火瀑布;千年铁杉、巨人之路、死亡冥湖;永恒雷暴、滚滚天河、凌霄日柱……”
“滚滚天河是?”白衣人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疑惑。
郑阁答复他道:“一种云,当地人称它为阿斯拜偌踏斯,好像是粗鲁的意思?”
白衣心下了然,点头道:“不错,汹汹如怒浪喷涌,壮烈似虎跳山峡,一点也不像世人眼中柔顺的白云,我看称之为‘混沌’也不为过。”说着便翻卷手掌,屋外天上如有雷鸣兽吼,云层果然像是滚滚江河一般,犹如匹练回旋,果然是郑阁口中那副壮阔景象。
郑阁瞥了眼天外,无趣道:“还真都见过!”
男子啧啧赞叹道:“我已隐世多年,世上知我踪迹者屈指可数,江公子有两位好师父。”
郑阁不想好似浑身赤裸一样与人聊天,便开门见山道:“慕容公子所为何求,还请明说。”
白衣人看他一眼,依旧不急不躁道:“江公子可愿听我一曲?”
“请。”
白衣人便去吹箫,紫箫飘然落他手中,上面还刻写着一枚【畫長安】三字朱漆印章。一曲吹完,白衣说道:“我想看一看你这把剑。”
郑阁略感意外,问道:“你不能令其出鞘?”
白衣人微微一笑,“若能,江公子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郑阁略显犹疑,伸手指着外面说道:“这里?”
白衣人微微点头,“放心,此处没有限制,请全力出剑。”
两人一并走下回廊,踩在水中,向前漫步。郑阁沉思一番,说道:“听说慕容公子为打发时光,曾撰有一本《蜃楼书》,其中有一项任务是:‘若能强行走出蜃楼,公子便会答应那人一件事。’”
白衣说道:“这可是有赌注的,若江公子有意,那我还要讨要一副对联。”
郑阁爽朗一笑,说道:“送你一副又如何?”
说话间,郑阁身边那粒飞光已经飞入此人手中,悄然消失不见。郑阁知道,若是那点神光消失,他将永远沉睡此地,成为一位在他人梦中长眠之人。眼前此人,并非善类。
白衣男子像是知他心中所想,索性一挥袖,远处水中所有蜃楼全部出现,地脉疯狂起伏,高岸深谷转瞬即变,黄沙填海,巨浪滔天,一座座或巍峨或阴森,或精美或狰狞的建筑从水中升起,千万钧或舒卷或沸腾的洪流,从高山、巨树、铜台、虎符、花海、剑林、玉珏、龙骨上涌泻……此方天地宛如一块迅速成型的沙盘,其中三千宫殿就像是各方御玺依次落在一张白茫茫的画上。
郑阁脸色越发凝重,惨淡苦笑一声,他可没说要挑战所有蜃楼啊。
白衣伸手:“请公子出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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