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那时我师妹还年轻，修行不久底蕴不深，性格活泼跳脱，就爱游山玩水、诗酒度日。那日她在友人洞府喝得大醉，踉跄回转，结果半路犯浑不已，就随便找了个地方落了云，倒头睡了一夜。结果第二天早上一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人家院落里头，一个十来岁的小娘子正蹲在自己面前，笑眯眯地轻轻摸自己背呢。”

　　“我那师妹真身亦为狸奴，且皮毛丰美，巨眼粉足，很是惹人喜欢。那小娘子对她爱得不行，当即抱了她去寻自己母亲，求了母亲留下了她。师妹心高气傲，自容不得自己被人豢养取乐，可另一边呢，她却又不忍径自离去伤那孩子的心，于是百般思索，最后想了个折中办法——她日常留在师父身旁，隔上些时日就回小娘子家中探访一下，假作半放猫儿。还记得当时我们师兄弟间皆笑她在门派中住着时是上班应卯，回那小娘子家才是旬假休沐。”

　　“那小娘子不过半大小儿。我师妹原以为她只是临时起意，日子久了便会对自己腻味。自己只需假意陪她一阵，等她丢开手来就可抽身而去。但没料到的是，那小娘子却日复一复将她当宝贝，遇上她回家便十足欣喜，肥鱼鲜汤地待她，与她玩耍说话。”

　　“我师妹无计可施，只得一直扮作寻常猫儿去她家中，不觉光阴如流，竟就这么扮了整整五年。待到第六年，那小娘子的父亲升了侍郎，举家迁往长安，我师妹亦被装在柳条儿编的筐中带去。”

　　“等到了长安，小娘子已满十六，也可婚嫁了。那小娘子的母亲原是想寻个门当户对的和善人家将她送过去，只求安稳太平即可，但那位侍郎大人却是颇有肖想——他想了办法通了人脉，硬是将小娘子送进东宫，做了太子侍妾。”

　　“那东宫那是何等地方？太子虽不见得如何受宠，但身边还是美女如云。小娘子容貌不过清秀而已，和东宫美人们一比立时就被比下去了，且她又是沉默柔弱、收敛不争的性子，父亲也不是什么要职，没多久太子便连宫中还有这么个人都忘了。”

　　“师妹是个刚脱胎不久的莽猫儿，并不懂人的情爱纠结，或如不如意、得不得志之类的。她跟去宫中，看小娘子还是衣食无忧有人伺候，便觉得没有什么不好，只到时去看看小娘子便罢。”

　　“那日，她在外游玩多日，终想起小娘子来，于是便又潜入东宫寻她，没想到却发现太子已经重病在床，奄奄一息。小娘子被挪了殿宇，有专人伺候，人却无比憔悴。师妹大为讶异，遂变做宫女样貌悄悄打探，但也只听到说太子突发暴疾，命在旦夕。而小娘子已有身孕，若能平安生下，说不定就是太子唯一遗孤。”

　　“师妹听得云里雾里，莫名其妙，只好当夜再去探了太子寝殿。不想她辛辛苦苦于梁上卧了半日，却只不过见了太子咽气而已。师妹无奈，左思右想之后，只得掳了太子心腹宦官来问究竟，这才得知了事情大致原委：原来前几日她离开时，小娘子被查出身孕，而太子久未临幸她，这孩儿何来？于是太子将小娘子捉来打骂逼问，小娘子方说是前几月宫中夜宴时被不知什么人拖进了偏殿。她性格怯弱，不敢透漏自己受辱，只打算打落牙齿吞肚里，谁成想却珠胎暗结。太子大怒，派人去查那人是谁，只准备水落石出之后将小娘子与那狂徒一并处置。”

　　“几天后，派去查事之人回来回报。太子听后，不仅不发难，反而闭门良久。等再出门见人时，已改口说这孩儿确是自己的，是自己酒后糊涂忘了这事，吩咐仆婢好好伺候小娘子，之后就一病不起。”

　　“将那宦官处置好放回之后，师妹便一直陪在小娘子身边，寸步不离直到她临盆。临盆时小娘子已经形销骨立、精神恍惚，待生下一个小郎君后便灯枯油尽了。”

　　说到这里，慧仙子停了下来，又从果盘里捡了一块果脯放进嘴里嚼了起来。众人听她所述听得入神，是以全场鸦雀无声，便三娘也是眼巴巴地看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可接着她却没有再叙下文，反扭头问三娘：“琵琶娘子觉得，这几个人里谁最可怜？”

　　三娘想都没想便答道：“自然是那小娘子了。”

　　慧仙子点头，又问：“那排下来是哪个呢？”

　　三娘听了，心里琢磨了起来：那太子虽然死得惨，但她终觉得另有内情。至于小娘子的家里人……她父亲纯粹就是以女求荣，虽然女儿死了却得了被太子亲口承认过的外孙，只怕自己要可怜他他还不答应呢。倒是……

　　“我想……大概是小娘子的母亲吧？”三娘如此答道，但没想到慧仙子却摇了摇头。

　　“那是？”

　　“是那小娘子所留下的小郎君啊。”

　　三娘一愣，接着便想到了许多：那孩子刚生下来便没了父母，光这一条就算得上苦不堪言，因为必不会有人如母亲般为他着想。他又生于皇家，虽然锦衣玉食，但宫墙之内就是个不能有半点行差踏错的地方，他一路懵懂长大，得硬吞多少眼泪？且他身世存疑，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说不定哪天便会被人拿出来做文章，何其羞愤难堪？更雪上加霜的是他还有那样一个外公，说不定会教他些什么歪理，把他带到什么歪路上……

　　凡此种种，三娘真是光想想都觉得心酸，不禁觉得慧仙子说得极有道理，于是由衷点头。

　　慧仙子不语，只是看着三娘。她凤目秀美，目光灵动，且黑眼珠颇大，三娘被她这么看着，只觉得自己仿佛要被勾魂摄魄。不过一会后慧仙子便移开目光，笑将起来：“看你们这副认真模样，我不过讲个故事罢了，你们还感怀起来了不成！”

　　说着便催再上热酒，又探身去大汉那边掏了筹筒过来，拽出一根，自行读道：“天何言哉，四时行焉——在座各劝十分。”

　　众人哗然，笑骂慧仙子“臭手爪”。慧仙子笑得前仰后合，带头干了这杯，其他人纷纷响应举杯，刚才沉寂气氛一扫而空。

　　到此时，三娘已然喝了三杯了。这酒味虽清新，后劲却实在是足，待慧仙子再抽一签时，她已经有些熏熏然。迷迷糊糊间，她似是又听到了一些零落片段，好像有太液池畔的逸闻、西南群山中的怪事，不过已无法分辨那到底是怎样故事了。

　　劝酒与嬉笑声中，她觉得眼前慢慢铺上黑色，直如沉入深井当中，声光皆远，万事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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