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此院落乃平康坊内首屈一指的豪馆奢院,名为“长庆”,地近六顷,内有亭台楼阁无数,陈设精巧,珍奇皆有,具为享乐所备。院中美人云集,有“假后宫”之盛名。
三娘随李鸾出了屋来,走了不一会便到后头大游廊上,廊上雕梁画栋、地铺锦绣,更有妙音飘荡绕梁,各色佳丽往来穿梭,或携郎私语或姐妹调笑,场面旖旎热情,令人绮想顿生。
众娘子皆认得泰和公主与楚王,见他们来了,无不肃拜。
女子们虽环肥燕瘦貌不同,但皆是盈盈姿态、楚楚纤腰,目光脉脉幽如水,可说是拿着万种的风情直往两位贵人脸上糊了。
李鸾和楚王都是见惯了场面的人,一路只笑笑而已,脚步丝毫未停,等行半刻转进一厅,里头宾朋满座,人人皆是华服丽饰,神采飞扬。
见他们两人到了,在座者具起身趋附相迎,口称“殿下”,谄媚恭敬不一而足,前呼后拥将两人迎至上座。
三娘静随其后,始终垂首无一语,后被李鸾叫至身后坐。李鸾高挑修长尤甚二娘,三娘略缩了缩,想法子将自己卡在了她身后方向,方才感觉略自在了些。
此时厅中鼓乐稍停,鸨母领一艳妆胡姬入内趋前下拜,笑容满面喜不自禁:“老身问泰和公主殿下、楚王殿下安好。”又扭头提点跪在自己身后的胡姬,“丝努尔,快与两位殿下问好。”
那胡姬身着纱裤抹胸,肩覆披帛,身上遍悬金铃,宝冠之下一头秀发色如黄金,赤足做散花飞天打扮,体态亦是极美,浑身青春模样。听得鸨母发话,她连忙俯身叩首,开口竟是一嘴流利官话:“奴婢拜见泰和公主殿下、楚王殿下,今日得见两位殿下丰采,不胜泣涕。愿两位殿下诸事吉顺、乐意长久。”
她声音清亮动人,听起来很是受用。待她说完,李鸾命她抬头,结果一抬头便是一张勾魂摄魄的美丽笑脸,眉弯如月眼碧如湖,丰挺额鼻之下两瓣朱色小唇,皮肤白中透红仿佛一朵新开赵粉。
莫说寻常人了,便豪族公卿也少见这样美色。一时间厅中人均吸气惊叹、啧啧不已,有好事者还喊了一嗓子:“赵妈妈,这年都未曾出呢,你便祭出这样招式,是存心要让两位殿下开销一笔大赏钱啊?”
听了这话,李鸾和楚王、赵妈妈皆笑了。
“哪有什么开销不开销的。”赵妈妈如此道,“在场的贵人们高兴老身便心满意足。这婢子命薄身微,便有一副好相貌又算得什么?若殿下们能看得起她,找个时候派了车儿接回去便是!”
这话一出,那这胡姬就是要白送的意思了。送个美奴婢对普通人家来讲是大手笔了,可于皇家而言却不过一份寒酸薄礼,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收的,只是……
“赵妈妈。”楚王唤那鸨母,鸨母连忙殷勤露笑:“殿下有何吩咐?”
“讨生活总是艰难,这长庆馆也没富可敌国吧?如此佳人,何不留待己用,广收金银缠头?赠了我们,可就一个大钱都收不回了。”
“看楚王殿下说的。两位殿下庇荫长庆馆许久,多有恩情于老身及众娘子,老身一直图报,只可惜人微力薄,哪有助得了天家人的本事?这次机缘巧合得了这婢子,便勤加训导,只求能博贵人一笑耳。”
其实泰和公主为女楚王为男,胡姬说是打算给两位的,但明白人都懂这就是要赠楚王。
楚王听了这话倒没有再说什么。而李鸾审视那胡姬片刻,发问道:“我看她长得不大像粟特或突厥人,也浑不似波斯、婆罗门女,却是何来历?”
“不愧是公主殿下,果然有眼光。”提起这个赵妈妈来了劲头,津津有味地解说起来:“丝努尔生于锡尔河外更北远之地,父亲原为小国国主,后为敌国所灭。她父兄皆亡,被献给那敌国的王子为奴。王子好赌博,不几日便将她输了,赢家转手把她卖了商人。她曾有高贵身份,容貌美丽又擅音律歌舞,是以商人作价甚高。那些塞外小国多贫瘠,哪里寻得到合心意的豪主?眼瞧着她年岁渐大了,商人怕砸在手里,于是不惜艰险一路辗转将她送至长安。那日,相熟牙婆领她上了我门,我看着还有些天资,便花了点银钱留下她来,若真得贵人青眼,将她带回去做消遣解闷之用,那可就是她天大的福分了。”
赵妈妈这番话说得很是简便,一派云淡风轻。但其中所列之事,若要细想,却是件件都极可哀可怖。三娘听得心里发毛,略从李鸾身后探出点身来看着丝努尔,只见她脸虽还笑着面容却是不由自主地发僵,哪还有刚才那灵动娇美的神气?想来并非全是鸨母巧言令色以博贵人怜爱,而是确有她身世实情在内。
这边三娘觉得她可怜,在场其他人也不是狼心狗肺的,纷纷说她“可叹可惜”。李鸾看这样场面怕要沉闷,便出来解围:“赵妈妈说她擅歌舞?”
“是。乌夜春莺、龟兹西凉、拓枝绿腰、霓裳剑器无所不会,胡旋也是这坊内顶出彩的——殿下与贵人们可莫要不信老身所言,只消一睹,便知功夫到不到家。”
楚王听了,放松身子歪靠凭几之上,托腮想了一想,说:“既如此,便先随意跳个让大伙看看本事——来个绿腰吧。”
赵妈妈躬身应“是”,回头示意乐队及丝努尔后便恭敬退至一旁。待众人具静,琵琶手拨子轻动引了数声清音,接着萧笛亦起,丝努尔于场中垂手换步,款款而动。
绿腰是缠绵软舞,轻盈优雅、多情热切却又颇有内敛,讲究的就是个欲拒还迎、欲说还休,丝努尔如今一身飞天打扮,其实不符其情调,且她非汉女,骨子里头气质也不切合。
本以为楚王这次该为难到她了,可没想到她只一个转身便换了神情,明媚艳丽之气顿收,虽还是喜悦,却多了一份羞赫颜色,面上双眉似颦非颦,暗中眼波流连勾缠。脚下舞步轻缓,用力极敛极巧,玉足欲进还退,纤手欲送还沉。无论旋身踏步,金铃一声未响,无论身段手势,皆是美不胜收。且绿腰看似文雅,实则跳起来却也吃力。不过哪怕舞过半程,丝努尔面色亦无丝毫变,便鼻息都不急,全无出汗迹象。
如此舞姬,已算得上是难得了。
待她舞完,在座公卿抚掌如雷、喝彩声声,更有人取了怀中钱囊、腰间玉佩掷于她足前地毯之上。丝努尔也不管那些,只收了架势俯身拜上座两位殿下,另有数个小丫鬟上来将诸卿赏赐之物收于银盘之中,动作轻盈无声,一派训练有素。
她此时又拜,自然是要讨上座两人一个“好”字。
李鸾假作无事,只瞧着楚王。而楚王看丝努尔如此,先是面无表情,接着又刷地一声开了扇子,放于胸前轻摇了两下,眼睛盯着她却不发话。不过不一会他便失笑了,道:“有这等本领,倒确实硬气。”
听到这话,丝努尔便知道楚王已对自己有所青睐了。她连忙叩首,心中觉得此事已经十拿九稳。果不其然,接着楚王便道:“再来一曲胡旋吧,若还跳得好,我保你今日得离旧业,飞上枝头。”
丝努尔一听这话,真是喜不自胜。她连忙叩谢楚王站将起来,后头乐队也调弦试音、摩拳擦掌,只等一曲胡旋之后送同僚上青云。可不料丝努尔才站到场中摆好架势,楚王却突然抬手。
一时场中鸦雀无声,在场人皆扭头目注楚王,只因楚王性格阴晴不定,历来喜怒无常,其他人难免疑虑。
但偏此刻楚王却又露了笑容——他挑衅似的一笑,以扇做指往李鸾那边一点,道:“这次你来奏琵琶。”
这说的不是三娘还能是谁?
三娘也知道此次逃无可逃,所以被点中时只是暗暗腹诽楚王“无事生非的闲汉”而毫无惊惧。
站起来向楚王一礼,她垂首径直行至场边音声部所坐之处。等她走到时,坐最前头的琵琶乐师已站了起来,将手中五弦呈上。三娘谢了接过,只见此琴曲项优美、半圆如梨,琴身饰有玳瑁骨花,并以螺钿拼出一幅骑驼人奏琵琶图,看去富丽高雅,想必音色不差。
三娘略掂了掂琴,倒觉得还算趁手,于是转身胡坐毯上,专心调那琴音。
在座者都不识她是何人,但又碍于两位殿下在场,只能窃语纷纷。丝努尔也是摸不着头脑,自立在场中狐疑地望着三娘。
三娘也抬头看她,只见她目光惊疑深有不安。三娘想都无需想便能明白她心中所思——好不容易得了千载难逢机会,只消一舞便可脱身于水火,临到头却突然换了不知根底的乐师,这万一砸了可怎么好?
定不负你所望便是了……三娘心中嘀咕了一句,也不多言,只拿起鱼尾拨、轻挑五弦音,随意起手便是霓裳羽衣中最难两节,弹得虽略小声些,但顿挫有致、曲转自如,只是两节便情蕴于声、华彩具现。
这几下惹得丝努尔瞪大了眼睛,情不自禁就要走过来与三娘说话。三娘别的不怕独怕她问出个“你是何人”来,于是马上挥手打断,要她去场中站好以备起舞。
眼下丝努尔最在意的莫过于自己前程,经三娘一示意,便马上猛醒过来,收了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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