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皇帝却看不出这样端倪，拍着她手儿道：“当年你父兄皆说你最是温柔贤良，后阖宫上下亦说你宽柔和顺，朕还道你总也不能免俗，日子长了，难免要有女人小脾性，今日这般……才知你是真真的识大体、解语花啊。”

　　这话说得杨美人羞了，当即低头不语。一边张淑妃轻轻凑了过来，在她耳边轻语几句。她听后怔忪了一会，接着又露出笑容点了点头。

　　皇帝倒不管她们私语，只朗声问：“……刚才你等却在乐些甚么？如许热闹。”

　　众人听了，忙将三娘推了出来：“在听琵琶娘子的好乐音、好口齿。”

　　皇帝也爱音律，听得妃子们对三娘颇有赞誉，便扭头去看她，见虽然其貌不扬，身上却很有风骨仪态，且当下瘾头也上来了，便和蔼对三娘道：“那都会哪些曲子？”

　　三娘垂首答：“仙韵院在列琵琶曲会奏八成，燕乐皆演过，其余还懂些民间散曲旧调。”

　　仙韵院琵琶曲何止上百，敢说会八成那自然不是一般人了。皇帝听了，拈须略顿，复笑道：“近日朕倒爱异域音调，西域诸国各律，拣你擅弹的演一曲罢。”

　　三娘恭敬应是，横持琵琶坐回原位。待皇帝携妃子们在上头坐好，便一敲拨子，开了一首《龟兹舞》，曲中苍凉华丽中别有呜咽，弦声急急如骤雨飞落，音调迤逦如鹰隼盘旋，转歇自在收放如神，直听得人想要高叹长歌。

　　不多时，一曲终了。

　　众人还未响应，皇帝先声夺人喊了一声“妙！”，又击掌道“好气韵、好神采！”，宫妃们亦相随喝彩。

　　三娘立起谢皇帝夸赞，可不想那句“谢陛下”才刚出口，后头却有人来报。

　　三娘还以为是前朝事情，忙收了声退至一边。可那来的内官上前报的却是另一回事：“禀陛下及众位妃子，杨宝林到了，正在外头候旨。”

　　众妃子听了，都忙说快请。

　　杨宝林？

　　三娘听了这称呼，虽垂着头心里却思量了起来：这宝林和杨美人同姓，而据颜姨妈所说，杨家是那般所图……别是又送了哪个女儿进宫？那真是难怪杨美人如此不快了。看她今日风头，哪有半点减宠的意思？杨家这时再送女儿进来，不过就是为自己家多预备一条升官发财的便道，于杨美人而言毫无半点助力，且往日姐妹要共事一主，亲人硬变对手，心中辛酸气闷可想而知。

　　正想着，却听得外头脚步及环佩声渐近。三娘好事，暗搓搓抬眼去瞟那杨宝林形容，结果一眼之后只觉如遭雷击。

　　这纤细身量、柔弱姿态、怯生生举动、水灵灵大眼，不正是那日于大慈恩寺中与楚王私会的杨家小妹吗？

　　杨宝林到后，三娘又献奏了西凉西夜，之后还唤来舞姬，共舞劫却、车山、婆罗门、木卡姆等曲，可谓弹遍三十六国、演尽葱岭碎叶。

　　皇帝听得极尽兴，临了御赐她紫檀象牙琵琶一面，并降旨意嘱仙韵院善加栽培。另还有各宫妃嫔赏的吃喝玩用等，可算丰收。

　　三娘得了赏赐，又获圣意嘉许，自然颇有风光。待到返回仙韵院，得了消息的院内众人见她都越加尊重殷勤。

　　三娘本该是高兴的，毕竟皇帝与众妃子岂是好糊弄的？能从他们口中听到夸赞，那自己技艺自然是真的上乘，自小苦练并未白费，很该开怀才是。可偏偏今日见了杨宝林，又直弄得三娘满心疑惑，连就本该高兴的份都淡了不少。

　　——她心悦的不是楚王吗？楚王不是要纳她吗？且这杨家不是正打算将女儿们送入诸王诸臣府中吗，既她走得通楚王这条路那何必强扭她进宫？杨美人这边也很得圣恩，如此强插一杠子搅她的局就不怕她和自家生了嫌隙吗？

　　千头万绪、千丝万缕，三娘想了半日，直等到入夜后躺倒在床时都忍不住还在想。

　　她平日是个沾枕即眠的货，今日却在床上翻来覆去吱吱嘎嘎地烙烧饼，和她睡一间的元宝被她吵得不行，隔着屏风嗷嗷道：“翻什么呢！还睡不睡了？”

　　他不嗷嗷还好，一嗷嗷三娘干脆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了：“元宝兄，我有事相求。”

　　元宝与三娘相处极好，她需帮忙他岂有不帮的道理？当下咧牙打了个哈欠跃至地上，又颠颠几步绕过屏风，跳上三娘床铺踩着被子照准她脚的位置卧了下去。

　　“你我交情，尽管说来。”他气定神闲地道，顺便揣起了手。

　　“可否劳烦元宝兄替我将悬在我书房壁上的那柄小剑取来？我瞧着这宫里情势不安，恐将来有变。”

　　元宝不屑望她：“这宫城里规矩森严，你这般藏了利器在房中，无事倒也还好，若有事搜宫或冒出三长两短，你却要如何应对？”

　　“……”三娘无疑答，心知元宝说的事不得不防。

　　“不如这样吧。”又懒洋洋地抬起身子，元宝扭头望了望正摆在桌上的那面御赐的琵琶，道，“我替你想想法子，让你能随身携兵刃又不露痕迹——不过你可舍得这面琵琶？”

　　三娘心想为何要舍得那琵琶？还未开口问话元宝就已动了起来，一跃上了桌儿抬起前脚拍了拍那琵琶的颈子：“既无不舍，那我便自取用了。”说罢一矮身连着琵琶一道隐去，三娘想拦他都来不及。

　　……杨宝林的事还是先放放吧。

　　轻轻喟叹，三娘倒回床上，拉起被子盖了自己肩膀，又兀自睁着眼听了半夜外头风声，好不容易才昏昏睡去。

　　次日晨起，三娘因睡少了很不得劲，不过宫内诸般事务哪一样是耽误得的？并无什么躲懒机会，三娘只得随大队如常演习，忙至午间方有一歇。

　　用完了午饭，三娘便避了人群行远一些，出了沉香阁到了近旁河畔，于一小亭内独坐。

　　偏此刻上头暖洋洋的日头正照着，下面湖风轻微，虽不免有些旷静寂寥，但怎么看怎么都是安逸美景，十分的怡人。奈何三娘这会儿正浑身发着酸，人也有些疲惫，是以无心观看欣赏什么，只图那日头暖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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