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好久不见
当你在我身边的时候，黑夜也变成了清新的早晨。——莎士比亚《暴风雨》
01
多年前，在一次拖家带口的朋友聚会上，有人问孤家寡人的谢君羿，“老谢啊，你跟我们大家说说，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或者讨厌什么样的姑娘？我们哥几个以后也好帮你相看相看！你看看你啊，都快三十了，哥几个的娃娃都能打酱油了，你身边一直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哥几个心疼你啊！”
那时，向来滴酒不沾的谢君羿突然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一向温和清亮的眸子里闪烁着点点星光，他凝望着面前空掉的酒杯，低沉不失温和的声音有些懒懒地在包厢内响起，“我啊，跟大家一样，俗人一个，自然是喜欢热情似火的、妖艳可爱的，或者乖张顽劣的姑娘！”
一句话惹得在座的众人惊讶不已。
谢君羿是谁？律圈鼎鼎有名的“笑面郎君”！
凡是认识他的人都知道，谢君羿此人温和谦逊、绅士有礼，貌比潘安的容颜上总是带着无懈可击的笑容，犹如隆冬日里的暖阳，给人一种亲切感。这样的人，在众人的意识里，总觉得会喜欢与他气质相近的女人，比如清纯可人的，比如温婉大方的，或者说安静乖巧的。
可谁能想到，这位“笑面郎君”喜欢的姑娘类型竟然是带刺的玫瑰！
众人还未回过神，却又听他说道：“可我呢，也讨厌热情似火的、妖艳可爱的，或者乖张顽劣的姑娘。”
说这话的时候，谢君羿的脸上依旧是平日里无懈可击的笑容，一双黑眸清亮如星，泛着温和的微光。可真正熟悉他的人都会敏感地察觉到，此时那双温和清亮的黑眸深处却清冷寡淡至极，潜藏着暗芒。
听君此话，众人不由面面相觑，这样的姑娘，您究竟是喜欢还是讨厌啊？
有八卦的女同志从这一番话中嗅出不同的意味，目光灼灼地盯着谢君羿，试探道：“谢律师，听您这话，怎么觉得您曾经遇见过这样的姑娘啊？”
谢君羿抬起头，瞬间很好地掩盖掉眼眸深处的冷沉，浅笑着大方地点点头，“遇见过。”
三个字犹如一道惊雷在包厢内炸响，瞬间勾起众人的好奇心，可这众人中并不包括谢君羿的大学舍友兼好兄弟陈放。
二十七岁的陈放是谢君羿大学时期的上下铺兄弟，作为曾经宿舍里的“小灵通”，他很清楚谢君羿遇见过的那位姑娘是谁，毕竟当年他跟那姑娘也是有一段好姐妹的情分的。这么多年过去，谢君羿从不提那个人，他就更不敢了，他怕自己被谢君羿一疯之下拍死。
此时此刻，陈放看着周围一群人眼中毫不掩饰的八卦之火，察觉到谢君羿渐变的情绪，刚想开口转移话题，却听到有妹子好奇兮兮地问谢君羿：“谢律师，听您这语气，您莫非与那样的姑娘处过？”
谢君羿懒洋洋地倚靠着椅子，微微倾斜脑袋，看了那人一眼，剑眉微蹙，似是在思考这句话的意思。
良久后，只见他舒展开眉头，笑容荡漾，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当然！那样的姑娘她是我的初恋！”
话音落下，众人神色各异，包厢内的气氛也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之中。
陈放与谢君羿相处多年，自是从这一片沉默之中感受到谢君羿情绪的不同。
虽然此时这厮笑得一脸荡漾，但陈放却清晰地从这晃眼的笑容里感受到一股股直击心灵的寒凉，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这一刻，陈放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疯魔的谢君羿，又仿佛看到了谈判桌上笑着大杀四方的谢君羿！
突然，陈放大笑出声，努力忽略心头的震颤，招呼众人继续喝酒，以此来缓解气氛的尬尴。
觥筹交错间，谢君羿恍惚觉得头晕目眩，眼前的实物与记忆里模糊的人像交错重叠，令他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那一晚，陈放送他回去。
临别前，陈放看着路灯下身姿挺拔的谢君羿，犹豫许久后，终是开口问他：“老谢，这么多年你一直拒绝身边人的示好，不与人谈感情，是不是还忘不掉她？”
谢君羿没有回答，只是叮嘱他“开车注意安全”，便潇洒地转身而去。
那一夜，临江的公寓内，谢君羿站在落地窗前许久。他瞩目眺望城市的万家灯火，有些放空的脑海里始终萦绕着陈放那句“是不是还忘不掉她”的问话，烟灰缸里堆了一个又一个烟头。
一直以来，谢君羿是个很了解自我的人。他为人理智冷静，做事果断绝决，从不拖泥带水。可是，所有的理智果决在遇到那个女人时全都喂了狗。
曾经，他觉得是自己当初太年轻，又恰逢遇上一个他十分喜欢的姑娘，分开以后痛苦、怀念、放不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毕竟，初恋都是刻骨铭心的。
那时，他坚信，在流逝的时间和忙碌的生活里，哪怕再刻骨铭心的感情也会慢慢变得不痛不痒，再美好的记忆也会渐渐模糊消逝。而他的生活很忙碌，有看不完的书，做不完的课题，还有应付不完的人际活动。所以，放不下是一时的，痛苦也只是一时的。
于是，多年过去，纷繁忙碌的生活把谢君羿打磨得愈发冷静淡漠、成熟稳重，而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也在渐渐体悟一个深刻的人生哲理，那就是，理想有多丰满，现实就有多残酷！
岁月流逝，人生匆匆忙忙，身边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某一天，谢君羿从梦中惊醒，一颗冷静的心痛得无以复加，甚至呼吸困难。于是，在那样一个冰冷深沉的夜里，所有的伪装被撕掉，他终于承认了一个足以让他疯魔的事实。
他忘、不、掉！！！
多年过去，他忘不了那个女人！也从未想过忘记！
流逝的时间只是令过往记忆和那段炽热纯粹的感情深埋心底最终变成一个不能触碰的禁忌，忙碌的生活也只是麻痹了他作为一个人该有的七情六欲。
于是就这样，谢君羿把自己困在了一个围满荆棘的牢笼里，抱着那段记忆和感情一日一日地折磨着自己。
谢君羿觉得，他可能会抱着那段记忆和那份纯粹的感情生活一辈子，直到死亡。
然而，生活总是有很多意外。谢君羿从未想过，在他未迎来死亡时，他这辈子竟还能与那个剜在心底的初恋重逢。
————
多年后的盛夏时节，申海市的天气异常闷热。
七月的某个周六午后，谢君羿因之前急性胃炎去医院拿复查结果。
医院走廊的拐角处，谢君羿一边走路一边与人发着消息，不期然地与人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
两道声音，一道娇软，一道低沉，同时回响在有些安静的走廊，并伴随着病历单落在地板上的轻微声响。
谢君羿抬头，当淡漠沉静的目光触及到一双满是歉然的眼睛时，整个人瞬间愣住了。
站在他面前应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她穿着紫色的吊带碎花裙，外搭纯白色的亚麻衬衣，衣摆松松地系在腰间，一头黑茶色长发随意地绾成低马尾，耳侧几绺碎发自然垂落，整个人的气质看起来慵懒至极。她戴着黑色的口罩，令人辨不出真实的相貌如何，但从那露在外的一双眼睛不难看出，她是一个姿色不错且很有韵味的女人。她的眼睛形似桃花，眸子黑亮中带着浅浅的茶色，眼尾胭红微微上扬，犹如雨后的滟丽桃花瓣，带着不自知的娇，一颗朱砂痣点映其中，娇软中有着勾人心的媚，看着人的时候，眼中秋波流转，给人一种极其温柔缱绻的感觉。只是若细细看，也不免发现，那缱绻的温柔背后隐藏着极致的清冷与淡然。
谢君羿回视着这样一双眼睛，有一瞬间，一向沉静如死海的心突兀地跳了起来，而后是毫无规律地加速跳动。
这双眼睛与他记忆中的那双何其相似！
然而，悠悠岁月，茫茫人海，他怎么可能会在这平淡的盛夏午后再见同样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那个人？
思及此，谢君羿内心逐渐恢复平静，而后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幽邃的目光从这双眼睛上自然转移，只是当目光不经意地掠过眼前人白净的锁骨处一个清晰的字母纹身时，他那双淡漠沉静的目光陡然掀起风云，随后乌云密布，海浪翻滚，犹如一场破坏力极大的海啸降临。
他再次看向她的那双眼睛，一双黑眸里盛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怎么会？
怎么可能？
十年过去，他真的再次见到了那个以为一辈子再也见不到的人！
恍然间，谢君羿觉得，他一定在做梦！
在这个平淡的盛夏午后，在冷清悠长的医院走廊上，他拿着自己的复查结果，忽得岁月之神的垂怜，他在梦中清晰地见到了那个已远离他生命十年的女人。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直到一群人推着一张病床从他们身边匆匆而过，车轱辘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打破走廊上的沉寂，谢君羿猛然清醒过来，他侧过身避开来往的人，左手不经意地碰到她温软的手背，谢君羿再次心跳加速，明白这不是他的一场梦。
悠长的走廊再次恢复冷清，在这片幽沉的冷清中，谢君羿忽然听得身侧的人轻声开口道：“先生，刚刚撞到你，对不起啊！”
谢君羿转过身面对着她，幽邃的黑眸沉沉地望着她，许久后，他张开口，清润的嗓音因为戴着口罩听起来有些低沉，一句简单的寒暄犹如一道惊雷在冷寂的走廊上炸响，更是在眼前人的心里炸响。
他说：“好久不见，鹿绵绵，我是谢君羿。”
话音落下，谢君羿清晰地看到她瞳孔震颤，沉静的眼底是久违的慌乱与无措，其中夹杂着他看不透的其它情绪。
鹿绵绵无疑是震惊的！
多年过去，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竟还有机会重逢当年人，而且还是在这样一个极其平淡的盛夏午后。
这一刻，震惊，喜悦，忧虑，酸涩等等，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如同一张密密麻麻的网把她网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
她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努力平复着内心错综复杂的情绪，良久之后，她一向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不自知的柔软与艰涩，回道：“好久不见，谢君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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