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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四十九、潢川暮色


大丞相府已经修葺一新,新建的门楼比先前的更加气派,门前新添了两个石狮子,这是萧绰听了汉人工匠建议修建的,据说摆两个石狮子可以压邪。今天看来的确威武多了。

萧绰进入府内,但府内没有韩德昌。他会去哪儿呢?

萧绰问了丞相府的人,都说没看见大丞相回来,他到底去哪儿了?

萧绰在大丞相府坐了一会儿,仍不见韩德昌回来。忽然心里一动,出了大丞相府,坐上马车,对驭者说:“去乌山。”

驭者好像没听清楚,迷茫地看着萧绰。

萧绰又说了一遍:“去乌山。”

驭者抖动缰绳,马儿又得得得地跑起来,出了迎春们,眼前豁然开朗,广袤的原野在眼前铺展开来。

乌山在上京东北,潢川在山脚欢快地流淌。在这里潢川变得更加活泼,更加调皮,像摆脱了家长的小姑娘,可以尽情地跳呀,唱呀,尽情地撒欢,奔跑。

出了上京城,萧绰命令驭者停下来,把拉车的马卸下来。

驭者不解地看着萧绰,但还是按照她说的,给马卸下轭头。

萧绰从驭者手里接过缰绳,翻身跃起,坐在马背上。驭者吃了一惊,忙问:“皇太后,你要去哪里?”

萧绰说:“朕不是说了,去乌山。”

一句话没说完,萧绰已经骑着马冲出好远了,慌得驭者在后面大声喊道:“皇太后,还没套马鞍,危险,皇太后,还没套马鞍。”

萧绰似乎没有听见,骑着马绝尘而去。驭者见了,也来不及套上马鞍,跳上马,追了上去。

过了潢川,萧绰突然不动了,直愣愣地看着乌山半山腰。驭者顺着萧绰的目光看过去,山上除了郁郁葱葱的树木外,什么也没看见。

然而,萧绰看呆了,坐在马上一动也不动的,紧紧盯着山腰一个洼地,洼地四周青松翠柏环绕,洼地里面则绿草茵茵,像铺着一块绿毡。

这地方有什么好看的?潢川边上多的是。驭者又仔细看了看那片洼地,不禁一惊,洼地里埋了一座坟墓,虽然草已经爬满了坟墓,但显然死者去世不久,坟墓也刚刚修整过,焚烧的纸钱的余烬还在袅起一丝丝若有若无的细烟。

驭者再仔细看去,更是一惊,坟墓旁边倚靠一个人,手里拿着一瓶酒独自饮着。

谁在这里饮酒?他怎么在这座坟墓边饮酒?

萧绰下了马,向山上走去,驭者也下了马,萧绰却吩咐他不要过来。

驭者只得看着萧绰走到那个洼地里。不一会儿,驭者看见喝酒人站起来,面对萧绰。驭者看清了,是大丞相韩德昌。大丞相怎么来这里了?他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酒?皇太后找他做什么?这荒郊野外的不会有什么危险吧?一连串的问题搅浑了驭者,他不禁害怕了,急急忙忙向上京跑去。

看见萧绰,韩德昌吃了一惊,说:“你怎么来了?”

萧绰没有回答,站在坟墓前面回望山下,只见山下一马平川,潢川如带,远处上京城历历在目。不禁叹道:“真是一个好地方呀!”

韩德昌说:“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萧绰说:“我为什么找不到这里?我去大丞相府找你,你不在,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韩德昌说:“你没来过这里,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萧绰说:“这你不管,你去的地方我都找得到。”

韩德昌不说话了,想起小时候,不管自己走到哪里,萧绰总能找到他。他举起酒瓶,喝了一口酒。萧绰伸手将酒瓶夺过去,也仰头喝了几口。

韩德昌忙抢过酒瓶,说:“我到这里来是跟她说说话,你来干什么?”

萧绰说:“有什么话非要对她说?”

韩德昌说:“这个你不管。”

萧绰瞥了韩德昌一眼说:“朕来也是跟她说说话。”

韩德昌仰头又喝了一口酒,说:“你回去吧,我就是跟她告个别。”

萧绰又拿过酒瓶,咕嘟咕嘟地吞了几口,说:“我知道,要上战场了,放心不下她,所以,来陪她一下。”

韩德昌坐下来,说:“是的,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陪她了,我想多陪她一会儿。”

萧绰盯着韩德昌,说:“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韩德昌长叹一声,不作回答。

萧绰明白了韩德昌那声长叹的意思,随手将手中的酒扔得远远的。

韩德昌惊呼了一声,看着酒瓶滚下山去。说:“扔吧,扔得越远越好。”

泪水在萧绰眼里打转,说:“嫌我扔得不够远是不是,好,我走,走得远远的,总可以了吧。”

萧绰说罢,抬脚向山下走去。韩德昌连忙起身追上去,说:“你为什么不懂我的心呢?”

萧绰立着脚步,说:“我怎么不懂你的心了,你无非就是说,你这次出征回不来了,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叫人多伤心,不光是我听了伤心,就是她听了也是很伤心的。”

韩德昌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坟墓,说:“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把心里话说给她听听,再说,打仗——说不准——”

萧绰说:“如果真是那样,那打这一仗干什么?不如取消南征算了。”

韩德昌说:“如果这一仗真的能换来你想要永世太平,韩德昌有何足惜?”

萧绰说:“又说这样的丧气话,你不足惜,难道我就足惜吗?要死我们一起死,我们就从这里跳下去,怎么样?”

萧绰指着悬崖下奔腾的激流,泪流满面。

韩德昌忙跪下来,说:“太后,臣知错了,再不敢说那些气话了。”

萧绰突然觉得腿脚酸软,在一块草坪上坐下来,招呼韩德昌也坐下来。他们就那样默默地坐着,好久不说一句话。

太阳落在上京城的上空,四周彩云簇拥,阳光穿透云层,直射下来,照在宣和殿的屋脊上,屋脊发出一种奇特的光亮。潢川这时也异常明亮,河水染成桃红色,像流霞融了进去。

萧绰回头看了韩德昌一眼,他正看着那渐渐变红的落日,神情专注而激动,他的眼睛十分明亮,清澈,濡湿的眼角的皱纹这时也变得平展。此刻,他显得既平静又庄重,仿佛年轻了许多。

萧绰好久没有看到这副情景了,暮色染红了原野,染红了潢川,染红上京城,也将韩德昌的染得通红。他出神地看着宣和殿上的落日,像一个虔诚的祷告者对着那轮红日静静地膜拜。

萧绰完全被韩德昌打动了,伸出手抓住韩德昌的手,她觉得那只大手在微微发抖。萧绰紧握了一下,韩德昌扭头看着萧绰,只见萧绰脸上光彩照人,落日的光辉罩在她的身上,如同给她披上了一件彩衣。这情景似乎曾经见过,只是已忘了什么时候,她看起来是那么妩媚,神秘,专注又多情。

“我好久没看见这么美的晚霞了。”萧绰感慨地说。

“我也是。”韩德昌似乎在回应萧绰的话,又似乎自言自语。

“我记得西山的晚霞也很美。”

“嗯。”

“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

“那你记不记得西山上的山菊花?”

“记得。”

二人又回头望着那越发红艳的落日,二人的姿势没有改变,只是靠近了,肩膀挨着肩膀。

“你跟她说了些什么?”萧绰终于没有忍住,还是问这个无聊的问题——萧绰觉得这就是一个无聊的问题。

“没说什么,就是一些无聊的事。”

“无聊的事?你也觉得是无聊的事?”

“家长里短,杂七杂八,漫无目的,没有一个正题,就是一些无聊的事。”

“你不是来向她告别的吗?”

“是的,我就是来向她告别的,让她放心,我告诉她我现在很会照顾自己了,我已经把过冬的衣服都预备了,所有的被褥也拿出来晒了,还腌制了腊肉,家里还晒了好多蘑菇,够一冬吃的了,我还告诉她我家那头奶牛又下牛崽了,小牛崽长得很好,很调皮,我还跟她说我现在胃口很好,一顿能吃四五个胡饼,还加一碗羊肉汤,只是近来上京城里没有猪肉卖,若是能喝一碗猪腿汤就好了。”

萧绰再听不下去了,失声哭起来,说:“德让,是我不好,我没想到你心里这么苦?”

韩德昌说:“不,我不苦,我好着呢,现在我有吃有喝的,心烦的时候我还能到这里说说话,话一说出来,就什么烦心的事都没有了。”

萧绰说:“你有烦心的事,为什么不对我说?难道我还不如那堆黄土?”

韩德昌惊讶地看着萧绰,回转头去,看着渐渐沉没下去的落日。

萧绰说:“在你心目中,我就那么不如她?”

韩德昌说:“不,你不要这么说。”

萧绰说:“我该怎么说?现在你心里就只有这个死人,哪里有我?早知如此我也去死了算了。”

韩德昌惊诧地看着萧绰,半天才说:“你怎么这么说?你是皇太后,怎么说这样的话呢?”

萧绰说:“皇太后怎么了?皇太后在别人眼里还不是不如一个奴婢。”

韩德昌不知如何说才好,急得抓起一块石头砸破自己的手指说:“你看不到我的心,但你起码看得见我的血,我的心是什么样的,你看到了吗?”

萧绰一把抓住韩德昌受伤的手,将流血的手指放进嘴里吮吸着,泪水成串地流下来,又连忙撕下一块衣角,替韩德昌包扎起来。握着那只受伤的手,说:“谁不知道你的心了?我只是心里不舒服,想跟你说一说心里话,数落了你一下,你就急成这样,你叫我以后找谁说话去?”

韩德昌说:“是我不好,我就是想都几十年了,我的心是什么样的,你应该知道,今生今世它只是你的。”

萧绰说:“那你为什么有话不对我说,而是跑过来对着一堆黄土说话,我嫉妒这堆黄土,嫉妒赵宗媛。”

韩德昌说:“这些话只能对她说,也只有她爱听这些话,我总不能拿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对你说吧。”

萧绰说:“为什么不能对我说?难道我就只能听国家大事?难道就不能关心你的生活?”

韩德昌看了萧绰一眼,说:“那不是你该管的事。”

萧绰看着韩德昌,心里一阵酸痛,他们中间始终横亘着一个东西,就像眼前横着的潢川,让他们中间总保持着一个距离,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是皇权?是地位?萧绰弄不明白,但她觉得正是这些阻碍了他们在一起,让他宁可跑到这里对一堆黄土说话,而不愿对她说出一点点喜怒哀乐。

萧绰说:“不,那是我应该管的事,我希望听到你的心声,想知道你的喜怒哀乐,因为你不只是我的大丞相,还是我爱的人。”

韩德昌沉默不语,萧绰只觉得他握着她的手,很紧很紧。萧绰轻轻的将头靠在韩德昌的肩上。太阳已经落下去了,上京城上空红光弥漫,天空明净,如同擦拭过似的,飞鸟几乎在天幕上照出了影子,原野迅速暗下来,上京城的这一边已经辨不清远处牛马的颜色,而另一边还透着余晖,在山尖上涂抹了一层橘黄微光。

远处有一群人飞奔过来,萧绰站起来,说:“他们来了,我们回去吧。”

韩德昌站起来,与萧绰走到河边,这时对面的一群人也到了河边,渡过潢川在他们身边停下来,都跳下来,向萧绰行礼。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喘着粗气说:“母后,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萧绰说:“楚王来了,大丞相明天就要出征了,他来看看赵宗媛,朕便也过来看看她。”

年轻人是耶律隆佑,最近被封为楚王,他看了韩德昌一眼,说:“大丞相好多情呀,对赵宗媛真好。”

韩德昌说:“楚王有所不知,我明天这一走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所以,就来看看。”

耶律隆佑回头对萧绰说:“母后,天已黑了,你请回宫。”

耶律隆佑说罢,扶着萧绰上了马,自己也跨上马,说:“我们走吧。”

过了潢川,萧绰回头见韩德昌还站在那里,说:“大丞相怎么不上马过来?”

耶律隆佑说:“我们这里没有多余的马匹,不若我们送母后回去了,再来接大丞相,怎么样?”

萧绰跳下马来,沉下脸:“逆子,你把大丞相当什么人了,你走,朕不要你接,你走。”说完,朝耶律隆佑的坐骑狠狠抽了一鞭子。

马驮着耶律隆佑一阵狂奔,耶律隆佑好不容易才让马停下来,慢慢回到萧绰身边。这时,萧绰正对着韩德昌高声大喊,说她放马过去,让韩德昌骑马过来。

韩德昌高声说:“不用,太后先回去吧。”接着听见他呼哨一声,一匹黑色骏马向他跑过来。那马身材高大,步履矫健,在夕阳的微茫的余晖里,仍光闪闪的,像披着一块黑色的绸缎。

萧绰看得呆了,不禁失声叫道:“骕骦,这不是骕骦吗?”

正看着,韩德昌已经跨上黑马,过了潢川,来到萧绰的面前,说:“太后为何下马不走了?”

萧绰回头对耶律隆佑喝道:“逆子,你跟朕滚下来。”

耶律隆佑连忙下马,走到萧绰面前。

萧绰说:“你给大丞相跪下来。”

耶律隆佑看了一眼萧绰,见萧绰已被怒火烧得满脸通红,只得走到韩德昌面前。

萧绰喝声:“跪下。”

耶律隆佑不得已,腿一弯,跪下来。

韩德昌翻身跳下马,一把扶着耶律隆佑说:“使不得。”

萧绰说:“有什么使不得,这逆子的性命都是你救的,为什么使不得?”

韩德昌似乎还没弄明白萧绰为什么发火,说:“太后提这些干什么?天快黑了,快回宫吧。”

萧绰怒气冲冲地说:“为什么不提?不提,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越是忘本,越是不知天高地厚。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那点坏心思,你是觉得朕不该和大丞相在一起,对不对?”

耶律隆佑低着头,不敢说话。

萧绰说:“大丞相为了契丹呕心沥血,朕为何就不能跟大丞相在一起?你个腌臜不堪的东西,你不是朕的儿子。”

耶律隆佑一下子朝萧绰跪下来,说:“母后,都是儿臣不好,儿臣也是为您着想啊。”

萧绰更加发怒起来,举起马鞭抽了耶律隆佑俩马鞭,韩德昌连忙跑过去挡住耶律隆佑前面,说:“太后息怒,有话回去再说。”

萧绰说:“你让开,朕要打死这个逆子,你为朕着想,你想的是什么?你怎么不想点好多的?”

韩德昌说:“太后,楚王是担心你呀,他怕别人说闲话。”

萧绰说:“怕人说闲话,那他就不是朕的儿子,他不配做朕的儿子,他就不知道你大丞相是大契丹什么人。”

韩德昌说:“好了,太后回宫吧。”

萧绰说:“不,朕今天不回宫,朕今天就去大丞相府,朕倒要看看谁还在说三道四。”

耶律隆佑还想说什么,但一看萧绰一脸怒气,只得闭口不言。

韩德昌说:“使不得。”

萧绰说:“为什么使不得,你也怕了?”

韩德昌说:“不,臣明天就要去南京了,想早点休息。”

萧绰却说:“朕不耽误你休息,朕要看看你的行李准备的怎么样了,有没有忘记装上的,马上就要过冬了,朕不能让你冻着了。”

耶律隆佑、韩德昌不能再说什么,随着萧绰回到大丞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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