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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九十、五味


王继英和李延渥互相看了一眼,齐说一声“放。”

几千个稻草人被绳子吊下城墙,密密麻麻地挂在城墙上。

忽然,飞来一阵箭矢,城头上不断有人发出一声声哀嚎,凄厉的惨叫声在夜空中回荡,传得很远。

利箭不断飞来,惨叫声不断响起。

王继英惊骇地看了一眼城头,发现并没有人中箭,惨叫声是那些躲在雉堞后面的士兵喊出的。

王继英不禁一笑,戏演的还挺真!这回李延渥要赚大了。

但就在这时,从契丹大营里飞来一支支火箭,瞬间点燃了稻草人,霎时,烈焰大起,整个城头一下子被火光照亮了,慌乱的士兵连忙拽起稻草人,谁知拽上来的稻草人,又点燃了堆放在城墙上的稻草人,转眼间大火在城墙上燃烧起来,士卒们顿时乱做一团,在城头乱窜。契丹人趁机又是一阵箭雨,宋军纷纷倒在血泊之中。

契丹人这时很快逼近城来,王继英连忙高声喊道:“快把稻草人扔到城墙下面去。”

王继英不顾飞来的利箭,带头抱起燃烧的稻草人向城墙下扔去。军士们这才醒悟过来,立即将所有的稻草人扔到城下。

城下烈焰腾空,火浪灼人,形成一道无法逾越火墙。

契丹人射了一阵箭,退了回去。

这一仗,宋军损失甚重,死伤几百军士,大风卷起的火焰,还点燃了城里的民宅,一条街的民房被点着了,化为灰烬。王继英望着死伤的士卒,心里非常沉痛。他看着李延渥十分沮丧。李延渥望着燃烧的民房,有些不知所措,失去了他往日的沉着与果断。

王继英走到李延渥身边,说:“李兄,别难过,不过是一条计策被人破了。”

李延渥说:“真他妈的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王继英说:“这不能怪你。”

李延渥说:“不怪我怪谁?”

“我也有责任。”

“大人有什么责任?计策是我出的。”

“我没有想到他们会火攻。”

“这不是大人的责任,我也没想到。”

“李兄说这个契丹太后很难对付,确实如此。”

“是啊,大人,我对她是既崇拜又害怕,这仗不好打呀。”

“李兄千万不要泄气,高阳关不是还在我们手里,她已经攻打了十几天,还不是没攻下来。”

“大人可不要这么想,若果在这么围下去,即使不攻打,城不久就要破的。”

“李兄不要想得太多,只要高阳关在我们手里我就要有信心守住它。”

李延渥看着王继英说:“大人说的对,我们不能泄气。各位,跟着我去救火。”

李延渥带着一帮军民救火去了,王继英则指挥人救治伤员,清理城头。等收拾完这些,天已经大亮了。

王继英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衙门,洗了一把脸,觉得又饥又困,倒在床上想好好地睡一觉。

这时,李延渥回来了,精神还是萎靡,心事重重的。

王继英说:“李兄回来了?”

“嗯。”

“李兄还在想稻草人的事?”

“不,我在想箭的事。”

“还是担心箭矢不够?”

“是的,昨夜本来想弄一些回来,不仅箭没弄回来,反而还损失那么多。”

“李兄先不要为箭矢担忧,我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帮一点忙。”

“大人有什么办法?”

“连日交战,契丹人射进很多箭到城里,落在犄角旮旯里,我看可以派一些人到各处收捡,可能会回收不少。”

李延渥说:“对呀,大人,你可解了高阳关的燃眉之急呀。”

当即,李延渥便让市民们寻找箭矢,用收回的箭矢,换取食物。政令一颁布,全城百姓都行动起来了,四处搜寻,半天不到,竟收回箭矢十余万支,李延渥大喜,对王继英说:“大人,我今天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可是,王继英没有回应,李延渥一看,他已经睡着了。

这天早晨,康延欣提着早饭来到关押王怀敏的牢房里。老马见了康延欣连忙跪着请安。

康延欣说:“马大哥,不要公主公主地叫我,你是继忠的大哥,自然是我的大哥,我不是什么公主,跟你一样,也是一个汉人。”

老马说:“这可不一样,您就是公主,在我们宋国是不能乱叫的,不然就没有尊卑了。”

康延欣没有理睬老马的絮絮叨叨,走到王怀敏的身边,放下篮子,对他说:“敏儿,起来吃饭。”

王怀敏躺在一堆稻草上,将康延欣送来的被子丢在一边,蜷曲着身子,听见康延欣和老马说话,却装作睡着了,什么都没听见。

康延欣又说:“敏儿,快起来吃饭。”

王怀敏依然不动。

康延欣说:“敏儿,我知道你醒着,不想跟我说话,不说话就不说话,饭总是要吃的。”

王怀敏坐起来,说:“我不吃,你拿走。”

康延欣说:“敏儿,我知道你有怨言,你恨我,可这不影响你吃饭呀,你可以跟我过不去,但你不能跟饭过不去呀,你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跟我吵架,跟我怄气,你总不能,就这样躺着自己跟自己怄气吧。”

王怀敏一直扭着头,不看康延欣,这会儿回过头,看了康延欣一眼,随即低下头,眼眶湿润了。

面对康延欣,王怀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对她毫无恨意,有的只是一种依赖,一种信任,甚至还有一份眷恋。

可是,她突然变成他父亲的妻子,自己二娘,王怀敏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夺走父亲的人确实那么慈善,跟自己的娘一样——不错,有那么一些时候,他恍惚间,就觉得她是自己的娘,自己不是在契丹大营里,而是在家里,在母亲的身边。可这些在昨晚被粉碎了。

但是,他对康延欣依然还有一份依赖,就在她来这里的前一刻,他还想着她,希望看到她,这让他很痛苦。他恨自己太没用了,他决定再不吃她送来的东西。

王怀敏说:“我不饿,你把它拿走吧。”

康延欣说:“也好,你不吃,那就给你马叔叔吃,马大哥,我还有事,你吃了饭,把饭碗收到一边,我等一会儿来拿。”

康延欣说罢,给老马使了一个眼色。老马会意,说:“公主去忙,这里有我,会收拾好的。”

康延欣走出牢房,记起了皇太后让她陪她去看望受伤军士。听说萧婉容近来太累,已经病倒了。康延欣便快步去了萧绰的营帐。

王怀敏眼角的余光一直没有离开康延欣,当她走出牢房的一瞬间,他的心咯噔了一下,有些紧张起来,担心她从此不会回来了。他想跑过去拉起她的手,紧紧不放,就像小时候拉着母亲的手不放松一样。

他目送着康延欣走远,消失,当康延欣的身影走出他的视线的一瞬间,他终于忍不住哭了。

老马惊慌地问:“怀敏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想娘了?”

王怀敏不说话,拿起一个胡饼啃起来,也不管泪水滴在胡饼上。

老马说:“你要是想娘,就跟你父亲说,让他放你回去。”

王怀敏只是点点头,仍然什么也不说,啃着胡饼,也许太急了,呛住了,咳了半天,满脸通红,出了一头大汗。

老马说:“你慢点,小心把伤再咳出毛病了。”

王怀敏确实感到胸部伤口隐隐有些作痛,便躺了下来,让老马给自己盖上被子。

老马看了王怀敏一眼,拿起被子给他盖上。

昨天,他们从王继忠那里回来,王怀敏就一直睡在稻草上,不肯盖被子,因为那是康延欣送来的。怎么现在又要盖上呢?老马摇了摇头,拿着胡饼吃起来。

老马一边吃一边唠叨:“怀敏,不是我说你,你对你爸爸好一点,他现在在这里当大官,你今后还要靠他,有他在,就没有人欺负你,对不对?不然,不光受欺负,连小命都保不住,那些契丹人杀起人来,真是凶残,想起来就害怕。”

老马说到这里,声音都颤抖了,连胡饼都吃不下去了。

王怀敏看了老马一眼,见老马也在抹眼泪,这让王怀敏很是吃惊,因为老马的生活中从没有伤心二字。

王怀敏说:“马叔叔,你想到了什么?这么伤心?”

老马抹了一把眼泪,说:“我想那天早晨如果我死了,会是怎么样?是谁救了我们?我要感谢人家。”

王怀敏说:“原来你在想这些呀,你想怎么感谢人家?”

老马说:“我还没想好,还不知道是谁救了我们呢。”

王怀敏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胸前,眼睛望着牢房上面粗大的木头。

“救我们的人是不是你爸爸?”老马说。

王怀敏说:“不是的。”

“为什么不是他?”

“那天他也被关在牢房里。”

“你爸爸也被关在牢房里?”老马惊诧地问。

“是的,就关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

“你爸爸为什么也被关进牢房里了?”

“那天他为了见我们私自出营,被发现了,就被关起来了。”

“这么说你们都冤枉你爸爸了?”

王怀敏叹息道:“想起来,他也是很苦的,不过最苦的还是我娘,他在这里还有二——姓康的照顾,我娘呢?就一个人,还天天想着他,她的苦谁也解不了。”

老马说:“依我看,这都是命。”

王怀敏说:“你怎么又说是命?马叔叔?”

“不是命,是什么?”

王怀敏反驳不了,伸手又拿起一个胡饼吃着。

老马接着又说:“你爸爸的命就是好,在宋国娶了你娘这么好的媳妇,去了契丹,又娶了公主,他的造化怎么这么好呢?你看那康公主多好,长得漂亮,人又和善,这是哪里找的人呀?”

王怀敏本想说几句不好的话,但确实没有什么可说,而且他从心底里也认同老马所说是事实,只是情绪有所抵触。

老马看了王怀敏一眼,说:“怀敏,你有没有觉得公主对你特别好,特别温柔?就像你娘。”

王怀敏说:“马叔叔,你胡说什么呢?她怎么能跟我娘相比?”

老马说:“确实比不了你娘,但我看她对你,就跟你娘对你一样。”

王怀敏沉默了,仿佛看见康延欣就站在面前,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是陈湘萍,两个人就那样变来变去,最后,他闭上眼睛,可是她们似乎更加鲜活,音容笑貌是一个人,只是脸型不但地改变。

老马吃掉最后一个胡饼,将篮子收拾了,放在一边。

王怀敏望着牢房外面,透过低矮的房门,可以看见门外很明亮,阳光一定很和暖。

这牢房说是有一个房门,其实就是一个洞,牢房也非常简易,就是在地下挖了一个坑,像一个地窨子。房门就是一个栅栏,用坚实的橡木做成,沉重而又结实。每天康延欣来的时候总是很费力的才能打开房门。

“马叔叔,她不是说要来收拾饭篮子的吗?怎么还没来?”

“还早呢,”老马说,“这才刚走一会儿,公主还有别的事要做。”

王怀敏闭上眼睛,想  睡一会儿,可眼前总是浮现出康延欣的笑脸,耳畔也总是想起她的声音,总觉得她正在打开那个笨重的牢房门。睁开眼睛却什么也没有,老马躺在身边发出了响亮的鼾声。

这个老马就是瞌睡大,倒下去就可以睡着,昨夜回来,王怀敏还在气头上,一肚子话要对他说,没想到老马听了不到十句话,就发出了鼾声,再问他:“他就一句话:很好,我觉得很好的。”

真不知道他说在回答还是说梦话。王怀敏听着他雷鸣似的鼾声,翻腾了大半夜,才渐渐睡去。

他心如乱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一会儿他憎恨康延欣,憎恨王继忠,一会儿又对自己说:“其实他们都挺好的。”在父亲的帐篷里,他已化解了对父亲的恨意,转而同情他,理解他,他从他那里体会到一个父亲给与的慈爱,让他感到了幸福和甜蜜。如果没有她出现,他会在父亲的穹庐里息歇,那么,他们将会一夜无眠,促膝长谈。他渴望有这个机会,他曾为有这个机会兴奋得喝了两大碗酒。

可是,康延欣出现了转变,他无法面对这个改变,他没想到这个无微不至照顾他的就是自己曾经痛恨的夺走父亲的那个人,但现在,他对她却怎么也恨不起了,是自己没用,还是她真的太好了?

王怀敏痛恨自己。

他不停地朝外面观望,一有脚步声,他就想坐起来,但他只是动了动身子,反而向下又躺下一截,如此,他已溜到被褥里面去了。

可是,已经好半天了,外面还是没有动静,王怀敏坐起来,侧耳听着外面的声音。老马的鼾声雷鸣似的响着,长着大嘴,似乎要把什么都吸进肚子里去。

王怀敏猛地推了一把老马,老马惊醒连忙坐起来,四周看了看,惊惶地问:“怀敏,怎么了?他们又杀人了?”

王怀敏说:“马叔叔,你怎么就知道睡觉,饭碗你收拾好了没有?”

老马不知道王怀敏为什么忽然问这个,说:“收拾好了,都放在篮子里了。”

王怀敏说:“她不是说,一会儿来拿,怎么还没来拿?”

老马想了想说:“是呀,怎么还没来呢?”

老马走到门口,看了看外面的太阳,说:“还早,耽误不了吃午饭。”

王怀敏说:“马叔叔,你怎么就知道睡觉,吃饭?”

老马说:“我们现在在牢房里,不就是睡觉吃饭,还能干什么?又不能赶马车?要是有马车赶就好了。”

王怀敏简直要被老马气死,却又无话可说。

老马说:“怀敏,你马叔叔不像你,我就一个人,没什么牵挂,你呢,有娘,有爸爸,有兄弟,你牵挂他们,自然睡不着,不过,你要想开些,你想他们又有什么用呢?你现在就是要和你爸爸搞好关系,特别是跟你二娘搞好关系,这样你才可能回去,早点与你娘团聚。”

王怀敏说:“我才不会求他们呢,他们想把我怎样就怎样。”

老马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老马说罢倒头又睡。

王怀敏说:“马叔叔,你别睡了,起来陪我说说话,好吗?”

老马说:“我说的话,你又不听。”

王怀敏说:“我听,你说什么我都听。”

老马坐起来,说:“那好,你回头就跟你爸爸到他的穹庐里去,向你二娘道个歉。”

王怀敏睁大眼睛说:“你要我给她道歉?我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道歉?”

老马说:“你昨天赌气从你爸爸那里回到牢房里,今天早晨你又赌气不跟你二娘说话,这难道不是你的错?”

王怀敏说:“这不是我的错,即使有错,也是他们错在前面。”

老马又躺下了,说:“怀敏,你二娘挺好的,人家一个公主,还低声下气地服侍你,这多难得呀。”

王怀敏半天不说话,最后说:“其实我也很喜欢她,就是心里像有什么堵住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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