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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六十七、碧雪黑影


次日,韩制心醒来。见陈湘萍依旧在整理行装了,他知道留不住,便走到陈湘萍身边,轻轻喊了一声:“娘。”

陈湘萍回过头,看见韩制心,说:“制心醒了?头疼不疼?”

韩制心摸了摸头,说:“不疼。”

陈湘萍笑着说:“不疼才怪呢?昨天喝了那么多酒,渴了吧,这里有一碗凉茶,喝了吧。”

韩制心心里一动,接过陈湘萍递过来的凉茶,喝了一口,惊奇地说:“甜的。”

陈湘萍说:“我加了一点蜂蜜。”

韩制心眼里闪着泪光,说:“娘,我已经好久没喝到这么甜的凉茶了。”

陈湘萍说:“只可惜,娘就要走了,孩子,你以后少喝点酒,喝了酒之后还要吃一点饭,对胃有好处。”

韩制心一阵激动,说:“知道了,娘,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陈湘萍说:“好,制心呐,娘那日走得匆忙,出门时什么也没有带,娘,这里有一对手镯,本来想留给你几个弟弟娶媳妇,给媳妇的,现在,你拿着,给你的媳妇吧。”

韩制心连忙说:“不,这可不行,这是留给弟弟们娶媳妇的,我怎么能要?”

陈湘萍说:“怎么不能要?给你娶媳妇和给你弟弟娶媳妇,有什么两样?你不认我这个娘了?”

韩制心无言以对,陈湘萍拉过他的手将一对手镯塞进韩制心的手中。

说话之间,王怀敏、王怀节,都醒了。韩制心给他们打来洗漱水,二人洗漱毕,喝了陈湘萍给他们备下的凉茶。三个人又高兴地谈起来。

陈湘萍笑着说:“我去喊一声怀德,怀政,他们几个昨天玩的高兴,都睡不醒了。”

韩制心看着陈湘萍去了,叹道:“娘真好。”

王怀敏说:“是的,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

韩制心没有说什么,眼神有些痛苦和失落。

过了不久,怀德、怀政、涤鲁都醒了,几个人似乎还很兴奋,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大声说着话。

陈湘萍走过来,韩制心迎上前去,请她坐下,说:“娘,你今天真的要走吗?”

陈湘萍点点头,说:“制心,实话跟你说吧,娘的心早已回到汴梁了,你就让娘早点回去吧。”

韩制心说:“好吧,制心不留你们,可是你们怎么走?”

陈湘萍一下子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是啊,怎么回去呢?她说:“这的确是个难事,当初来的时候,是坐马大哥的马车来的,但是打仗的时候,他的马车不知道哪里去了。这可怎么办?”

王怀节说:“是啊,没有车,怎么办?我们走回去吗?”

王怀敏说:“要不我进城向李叔叔说说,请他借一辆马车吧。”

韩制心说:“怀敏兄弟,你怎么说这样见外的话?马车愚兄这里有,你们谁会赶马车?”

王怀政说:“马叔叔会赶马车。”

“马叔叔?”

怀敏说:“就是和我关在一起的那个马叔叔。”

“哦,是他呀,昨天我好像看见他了,现在在哪里?”韩制心问。

王怀节笑道:“他呀,是个见人熟,昨天,就跟你派去接我们的几个军士混熟了,现在,一定在他们那里。”

王怀敏说:“难怪我没看见他呢。”

王怀节说:“他是心疼你的马,一定是去给你的那匹马讨吃的了。”

“是的,二哥,昨天我就听他一路问接我们的军士,军中给马吃什么草料。”王怀德说。

韩制心说:“既然他会赶马车,我就送他一辆马车,让他送你们回去。”

韩制心说罢,令人去把老马叫过来。

陈湘萍本想拒绝,但想到要立刻赶回汴梁,便拉着韩制心的手,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韩制心说:“娘,不要这样,儿子也许这辈子只能孝敬你这一回,你不要推辞,也不要觉得过意不去,你让我又感受到了做儿子的幸福,我要感谢你。”

正说着,老马来了,见了韩制心,行了礼。

韩制心说:“听说你送我娘来瀛州的时候,马车丢了,今天,我赔你一辆马车,你送我娘回汴梁去。”

老马开始有些发愣,及至看到韩制心拉着陈湘萍的手,立即醒悟过来,连忙点头道:“是,将军,我一定把陈夫人安全送到汴梁。”

韩制心便让人去把他平时坐的那辆马车拉过来。

与许多男人一样,韩制心有三大爱好,一喜欢调鹰,二喜欢骑马,三喜欢驾车。他的这辆马车与众不同,是他亲手设计制作的,看起来有些粗野,却也不失细腻,精美之处。老马一见,就惊呼起来,说:“好一辆马车,这是我老马见到的最漂亮的马车。”

韩制心没有回应老马,只是问:“你们准备从那条路上走?”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怎么走。

老马说:“我知道怎么走。”说罢,把他上次回去的那条路线告诉给了韩制心。

韩制心说:“不错,从这条路上走确实安全多了。虽然,两国和平了,但是还是不要与大军碰在一起,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王怀敏说:“韩大哥说的是,我们就走马叔叔说的哪条路。”

韩制心笑着对陈湘萍说:“娘,制心知道留不住你,你走吧,兄弟们,帮我好好照顾娘。”

陈湘萍哽咽得说不出话来,韩制心搀扶着她上了马车,正准备松手,陈湘萍一把紧紧抓住,泪流满面地说:“孩子,保重。”

韩制心给陈湘萍擦掉泪水,也流泪道:“娘也要保重。”

陈湘萍松开了手,怀节、怀敏依次与韩制心拥抱告别,涤鲁也与怀德拥抱了一下,怀政早上车了,其他人都上车。老马向马儿喊了一声,马儿迈动了脚步,出了营门,上了大路。

韩制心站在路口,遥望着马车远去,直到马车变成黑色的一点,最后完全消失在视野之中。

韩涤鲁看了看韩制心,说:“叔叔,你怎么又哭了?”

韩制心连忙抹了抹眼泪,没有回答韩涤鲁,只说了一句:“有娘真好。”

韩制心说罢,回到营中,忽然,觉得自己非常疲乏,便倒下睡觉。谁知这一觉睡到天黑,才被耶律善補和萧继先叫醒。

韩制心见二人满面笑容,看起来都非常激动,压抑着心中的喜悦。

韩制心笑道:“二位大人,有什么大喜事吗?”

耶律善補笑着说:“有,有天大的喜事。”

萧继先说:“我们与宋国的和谈成功了。”

韩制心一下子坐起来,说:“真的,我们真的和谈成功了?”

萧继先说:“真的和谈成功了,送信人刚来,还在大帐里,等着见你。”

韩制心立即起床来到大帐,只见送信人站在帐下,见韩制心来了,立刻过来参见。

韩制心不等他参见,便问:“我们真的与宋国和谈成功了?”

送信人说:“是的,和谈成功了,这是大丞相的给你的信,让你早点准备接应大部队回国。”

韩制心接过信件,看罢,大喜道:“成功了,和谈成功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几乎所有人都饱含着泪水,相拥或击掌相庆。那是劫后余生的泪水,是新生的相庆,每个人都想高声欢呼,却都泣不成声。

韩制心,萧继先,耶律善補拥抱在一起,几个大男人都哭成了泪人,也笑成了泪人。他们互相揪打着,宣泄着,怒吼着,像几只逃出生天的野兽。

最后,他们累了,饿了,便要来肉和酒,一碗碗烈酒倒进肚子里,在肚子烘烤,熏蒸,直到把他们一个个放到在地上。

韩制心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感到喉咙又干又痛,口渴得厉害,起来找水喝。喊了半天,士卒才端来一碗冷水。韩制心喝了一口觉得甚是苦涩,怒斥士卒在哪里弄来的水?

士卒说仍然是河里打来的水。

韩制心将水泼了,这时候,他想起了陈湘萍母子,一股温暖的气流在心里回荡,怔怔地坐着,像丢失了什么似的。

忽然,他心里一动,问送信走了没有?

士卒回答:“还没走。”

韩制心忙让人把他叫过来。

送信人被叫过来,一嘴酒气,一脸醉态,迷糊着双眼,耷拉着脑袋,见了韩制心,斜着眼问:“大人,有什么事?”

韩制心皱了皱眉头,说:“你知道不知道上将军在哪里?”

“上将军在哪里?我想想,在军中呀。”送信人斜着眼回答。

“在军中?”韩制心看了送信人一眼,说,“在那个军中?”

“在哪个军中?让我想想,当然是在皮室军——不对——属珊军——也不对——”说到这里送信人忽然栽了一个跟头,倒在地上睡着了。

韩制心没有办法,让人将他拖出去,放在风口上,清醒清醒。

韩制心走出营帐,天已经黑了,寒星闪烁,远处田野、道路都消失了,似乎起了一团浓雾将他们掩盖了。

不知怀敏他们走到哪里了,今晚在哪里住宿?

韩制心更想知道,王继忠到底有没有被宋国留下,据以前的消息来看,极有可能留在宋国。可他总感觉到皇太后不会让他走的。

如果他留在契丹,那该怎么办?娘不是错过了这次唯一见面的机会?她千辛万苦,担惊受怕地到瀛州来,不就是为了见王继忠一面。万一回家见不到,她的心还不被撕碎了?

想到这里,韩制心心疼不已,虽然,他只是见了陈湘萍一面,但是,他从她那里又体会到了母亲的温暖和关爱。他拿出陈湘萍给他的手镯,它是那么光滑,温润,像母亲的手。

他想起昨天陈湘萍抓住他的手,温暖又有力量,像极了,小时候抓住母亲的手一样。

他记得父亲刚死的时候,母亲带着他疯狂在父亲坠崖  的地方寻找,山高林密,道路崎岖。母亲执着地在那里寻找了一个多月,可是,一无所获。最后,自己索性搬到深山老林里住下了,一住就是十年,弄得自己落了一身的病。

那是他们母子最艰难的时光,即使这样,母亲的手还是温暖的,有力的。

泪水再一次模糊了韩制心的眼泪。自从母亲去世之后,韩制心就非常渴望再能叫一声“阿妈”。直到昨天,他愿望才得到实现,当他那声“娘”喊出口时,他已认定了陈湘萍这个母亲,心就系在一起了。

韩制心找到了耶律善補,他已经醒了,但是兴奋的劲头,还没有过去,看见韩制心走来,忙打招呼,笑着请韩制心进帐坐坐。

韩制心走进帐中,坐下来,耶律善補看了看韩制心说:“将军刚醒来,是不是?”

韩制心说:“醒了一会儿了,大人刚醒吗?”

耶律善補笑着说:“不,也醒了一会儿了。我跟将军说若果不是喝多了酒,我就睡不着。”

韩制心说:“是吗?”

耶律善補说:“不瞒将军说,今天是老夫一生最高兴的一天,我打了一辈子仗,早对打仗厌倦了,盼望着有一天不打仗了,天下都太平了,安居乐业,今天终于盼来了,没有想到老夫还能亲眼看到这一天。”

耶律善補说着说着,禁不住老泪纵横,啜泣起来。

韩制心心中有事,不知怎么安慰耶律善補才好。想起陈湘萍的遭遇和自己母亲,禁不住也失声哭起来。

耶律善補说:“这回天下太平,王继忠出的力最多,是他把我们这几十万军士救了出来,皇太后看人真准。”

听耶律善補说起王继忠,韩制心才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连忙问:“大王,昨天送信人有没有说过王继忠去了哪里?是留在宋国还是回契丹?”

耶律善補想了一会儿,说:“当时只顾高兴,忘了问他,怎么了?”

韩制心说:“陈夫人他们走了,如果王继忠回契丹,那他们不是又错过了见面?陈夫人一定会伤心坏的。”

耶律善補说:“是啊,这该怎么办?送信人呢?去问问他?”

韩制心说:“醉成一团泥,什么也不知道。”

耶律善補起身道:“将军随我来,我去问他。”

二人来到大帐,送信人还醉得不醒。耶律善補令人撬开送信人的嘴巴,耶律善補拿了一根鸡毛往送信人喉咙里搅了一下,送信人“哇”地一声,吐了。耶律善補又向他脸上浇了一瓢冷水。送信人打了一个寒战,醒了,见耶律善補,韩制心坐在上面,连忙走过来行礼。

韩制心问:“上将军在哪里?”

“在军中。”

韩制心以为他的酒还没有醒,大声说:“在哪个军中?”

送信人吓得一跳,说:“在澶州军中。”

“宋军还是我军?”

“当然是我军,怎么会到宋军中去?”

“上将军没有留在宋国吗?”

“没有,宋国皇帝不让上将军回去。”

“宋国皇帝不让上将军回去?为什么?”耶律善補说。

送信人摇头道:“不知道,这样不是更好?上将军为契丹立了这么大的功劳,留在契丹,我们都爱戴他。”

韩制心说:“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送信人说:“千真万确,我出营的时候,部队已经动身了,我看见上将军和康夫人在一起,行礼都收拾好了,装了车,随着大军一起行动。”

韩制心感叹道:“真是阴差阳错。”

韩制心说罢,走出大帐,朝马厩走去。

耶律善補问:“将军要干什么?”

韩制心说:“我要追他们回来。”

“将军要追谁回来?”

韩制心牵出战马,说:“我娘。”

“你娘?”耶律善補诧异道。

“就是怀敏的娘,也是我的娘,我要去找她回来。”

“这么晚了,你怎么去找?等天亮了去找吧。”

“不来不及了,我必须今晚就走。”

“是啊,可能来不及了,他们已经走了一天多,追不上了。”

“追不上也要追,一定要把他们追回来,除非他们过了黄河。”

耶律善補说:“将军,不是我阻拦你,虽然说我们现在已经跟宋国达成和约,但是宋国百姓还不知道,你这么出去很危险的,万一出什么事了,我怎么向大丞相交代。”

韩制心说:“大丞相是个明白人,你照实对他说,他绝对不会为难你的。”

耶律善補知道劝阻不住,叹道:“既然如此,将军一定要小心呀,多带几个精明一点的人去。”

韩制心说:“不用,人多了反而碍事。”

韩制心说罢,跨上战马,正准备出营,只听见韩涤鲁叫道:“叔叔,等等我。”

韩制心回头看见韩涤鲁向他跑来,知道拦不住他,便说:“要去别磨蹭,快去牵一匹马过来。”

韩涤鲁连忙跑进马厩,骑着马跑出来。

韩制心向耶律善補抱拳道:“大王,营中的事就拜托你了,上将军来了,就告诉他,我们去找夫人去了。”

耶律善補说:“将军要小心,遇到宋军就躲着走。”

韩制心说:“知道了。”说罢朝马身上抽了一鞭子,和韩涤鲁一起出了大营,冲进夜幕之中。

夜色深沉,天空如一个巨大的黑洞,像把一切都吞噬了。幸好先前下过雪,雪地里反射着清冷的光芒。

借着雪地的微光,韩制心还能辨认出道路的方向。他对这一带比较熟,平时带兵巡逻,察看地形,乃至捕鱼打猎,瀛州周围几十里地,他都了然于胸。所以,虽然天色黑了,他也敢出营追赶。

走了不久,韩涤鲁回头一看,身后一片漆黑,大营的灯火全不见了,仿佛都熄灭了。

“叔叔,大营看不见了。”韩涤鲁说。

韩制心回头看了看,说:“怎么?是不是害怕了?”

韩涤鲁说:“我才不害怕呢?”

韩制心说:“好,那我们就快点走。”

韩涤鲁走在韩制心的身后,总觉得像身后面有人跟着,噗呲噗呲的脚步声,不时在耳畔响着。回头看时,却又什么也没有。但一回头,脚步声又响起来,有时就像在马屁股后面,扯着马尾巴在走。

心悬在韩涤鲁的嗓子眼上,平时,他爱听老兵们讲故事,尤其是鬼神故事,既刺激又有趣,既害怕听又渴望听,欲罢不能。老兵说特别是这样刚打完仗的战场,鬼魂最多,晚上那些战死的冤魂就出来,游荡,哭泣,只要细心听,就能听到鬼魂的哭声。。

韩涤鲁留意过好多夜晚,没有听到哭声。但在今夜,他总是觉得有什么东西跟着自己,让他毛发倒竖,大气都不敢出。

但是,他也不敢对韩制心说,怕他笑话,于是强忍着,尽量地让自己的马紧挨着韩制心的马走。他又不敢说话,怕因此惊动了什么。他的手汗津津的,额头,背上都是汗水。他俯着身子,双手紧紧抓住马鞍。

忽然,远处一声惊叫,接着“噗噗噗”的声音响起来,那只是惊飞了一只野鸡,在平时,涤鲁听惯了这种叫声,但今晚,他不知那是什么在叫,像是笑声,又像是哭声。

涤鲁大惊,纵马向前一冲,跑到韩制心的前面去了。

韩制心笑道:“害怕了吧。”

韩涤鲁没有反对,紧紧抓住马鞍不敢作声。

韩制心说:“你万一害怕,就点燃一支火把。”

韩涤鲁这才想起带的有火把,出营的时候韩制心拿了两支火把,递了一支给韩涤鲁,说:“万一遇到了狼,就点燃它。走路的时候,不要点燃它,免得引来了坏人。”

但现在韩制心让韩涤鲁点燃火把,可见他已经知道韩涤鲁害怕了。

韩涤鲁摸了摸火把,没有点燃。只是说:“叔叔,我们走的对不对?”

韩制心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脚下,说:“对,不错,他们就是走的这条路,你看路上还有车辙印。”

韩涤鲁看了看地上,雪地里果然印着深深地车辙。

韩涤鲁说:“叔叔,我们追得上吗?”

韩制心说:“追得上,一定追得上的。”

韩涤鲁说:“我们把他们追回来,是不是让他们跟我们一起回契丹?”

韩制心说:“不知道。”

韩涤鲁说:“我希望他们到契丹去。”

这时,韩制心看见前方出现了亮光,低声对韩涤鲁说:“别说话,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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