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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红裳


都说三岁一代沟,裴文箫比她大上了整整六岁,已是鸿沟了,所以她称呼他为老人家也没什么错。

        但这老人家实在不是心慈手软的主,凡事都睚眦必报,她在听到那声轻笑后就该料到,他不会如此轻轻松松地将此事揭过。

        现在好了,她和他的流言在宫内甚嚣尘上,这两日她哪也没去,就窝在凤渺宫,这也能在厨房墙根看到自己巴结镇国公的苦情戏。

        “裴大人,你低着头看我可会累着脑袋?”烧水丫头如是说。

        碧空如洗,绿瓦黄琉璃,木棉花树下,落英缤纷。

        洒扫侍从捡了朵地上红艳的木棉,别在那丫头的耳间,用扫柄端轻抬起她的下巴,声色故作低哑,如公鸭嗓般,缓缓说道:“五公主,我不嫌麻烦。”

        ……

        姜如倾的额间抽了抽。

        这群人果然是在宫中呆闷了,将无处安放的想象全安插在她身上,可,她也没矮到让人低头就累的程度吧!

        “这嗓子就别扮演裴大人了,母鸭都要吓跑了。”在她身后的芳沁大步冲了过去,“去去,我看你们一个个都是太闲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那两人应了声是,怯生生地看了五公主眼,忙退了下去。

        “公主,您别将他们的话记在心上,”芳沁转身,眼神闪烁,堆着笑意道。“这话本编排得没水平,我们公主风姿绰约,倾国倾城,看上一辈子都不嫌多,谁低着脑袋会累啊。”

        姜如倾刚想感慨还是自己从小养到大的贴身丫鬟会疼人,谁曾想话头一转就在取笑她。

        风姿绰约,倾国倾城,姜如倾喉间一噎,马上浮现了那人说起这词的笑意,耳朵发了烫。

        她敛起眸心,挠着芳沁的腰肢:“好啊,芳沁,胆子大了啊,连你都拿我寻开心。”

        芳沁被逗得直乐,忙求饶:“不敢了不敢了,公主,我早间打听到了个好消息,您听了保准开心。”

        姜如倾松了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看她凑到耳边,低语道:“今晚宫宴,冯大人也被邀请了,这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茶酒司排座次的宫女那里得知的。”

        “还以为是什么好消息,”姜如倾淡淡道,“我早料到他会来。”

        毕竟现在和前世的情况大有不同,上辈子齐宫上下未见过裴文箫,只知公主和亲的是魏国的镇国公,众人巴不得五公主能走得越远越好。

        但这次可就不一样了。

        从这两日的汹汹的议论声就可以看出,齐王对这未来的姑爷是相当满意,长相风流倜傥不说,还诚意满满,主动扩大齐国疆土。

        所以齐王肯定会邀冯涔前来,他现在应当巴不得立马应下她和冯涔的婚事了吧?

        这样和亲的只剩下三公主和七公主,无论裴文箫看中谁,都是她父皇的心头好。

        也好,也好,让她们去争奇斗艳,“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她就坐山观虎斗,自得其乐。

        姜如倾眉目舒展,突然想起一件大事:“你刚刚说的九牛二虎是花了几两银子?”

        芳沁伸出了一个手指。

        “才一两啊,”她拍了拍胸脯,“你这傻丫头,吓死我了。”

        芳沁哭丧着脸:“公主,不是一两,是十两,这个月的五分之一没了。”

        果然是费了力,姜如倾都感到一阵肉疼,损失大额财产的悲伤,已经没法让她自得其乐了。

        “公主别再捶胸了,”这“砰砰砰”地听着她都心疼,缓声道,“不过这十两银子倒也没白花,我听茶酒司的酿酒小顾说,他年前去冯府送御酒时,在院中看到冯公子和一名红衣女子卿卿我我。”

        姜如倾从扼腕叹息中回神过来,“如此重要的事怎么这会才说?”

        芳沁喃喃道:“我这不是怕公主伤心嘛,就想着找个合适的时间告诉您,这冯公子并非良人,公主您还嫁么。”

        姜如倾捏了捏她粉妆玉琢的小脸,笑道:“嫁,当然得嫁,我开心得很,这婚事实在太好了。”

        那冯涔既有知己,那她嫁过去也就不用应付两人的关系,她做她的事,他谈他的情,这日子岂不美哉!

        心中一阵轻松。

        “芳沁,你快去将我那身压箱底的丝缎红衫窄袖拿出来,”投其所好才能胜券在握,姜如倾想了想,“再从库房拿出蜀绣双蝶鞋,我定要将此事促成。”

        公主莫不是疯了?放着好好的裴大人不要,跑去嫁给一个好色的无名小籍?

        芳沁看着自家公主脸上喜笑逐颜,满树的木棉花下,衬得她更是明艳,羽睫轻颤,双眸如水光闪荡,她的心微微酸楚,疯了就疯了吧,她陪公主一起疯,公主许久没这般笑过了。

        她在袖下握了握拳,暗暗下决心,她会一辈子呆在她身边,若是那冯涔对公主不好,她定会以命相护。

        -

        姜如倾许久未着过红衣了,但她记得她儿时是很爱穿红裳的,因为母妃说过,我的倾倾穿红色最好看了,小孩子就要穿得喜喜庆庆的。

        可是母妃走了之后,她也不知喜庆给谁看,就将所有的红裳都收进了箱,之后的日子里,都是白,衣裳是锦白的,生活也是瞎白得过。

        每日都在服丧。

        她其实在上一世的后来的某天重新穿回过红衫,除了那次的洞房花烛,便是嫁进魏国公府第二年,裴文箫生辰的那天。

        那时的她觉得自己拥有世上少有的幸福,她的夫君裴文箫面如冠玉,却无当世男人的陋习三妻四妾。

        如果说他的夜夜流连,温存厮磨是男人的天性,那每次餍足后,他都会主动抱她净身的体贴令姜如倾沉陷。明明是那么糙粝的手掌,却是那么小心,生怕像第一次给她洗脸时擦红了,手心极轻极轻地辗转于瓷白的玉肌,仿若在抚触一件无价之宝,独享于他的稀世珍品。

        无论去哪个城巡视,他都会带当地顶好的口脂给她,颜色也是她钟爱的。

        她其实很难想象,像裴文箫这般身形凛凛穿着冰冷的铠甲的人会在一堆香脂艳粉中选口脂,站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中满脸冷峻地挑着色。

        但她陷入他这般不为外人道的温柔不可自拔。

        那日他生辰,她穿着雀衔花枝的锦裳,一身喜庆出现在宴会上。

        靖安侯府的表妹大惊,看着坐在上座的老夫人道:“姑姑,嫂嫂不知道表哥最不喜红裳吗?”

        姜如倾以为她已经足够了解他,但她竟不知他最厌恶红裳,因为五年前的齐魏之战,前镇国公战死在沙场,是裴文箫抬出来的,他的衣裳被染红,大片大片都是父亲的血。

        所以从那时候开始,只要看到有人着红裳,他就会犯头疾,从此全府上下也无人着此色衣。

        但竟没人告知于她。

        老夫人冷冷看向姜如倾道:“齐国公主这是在挑衅么?”

        纵使他向母亲解释道这是倾倾无意,是他不对,未提前告知。

        但老夫人看她的眼神仍然满是阴鸷和嫌弃,她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会不寒而栗。

        那场生辰被搅得不欢而散。

        他连他的大忌都未曾告诉过她,害她被满府笑话,一句齐国公主点醒了姜如倾,他对齐国的恨,心头上的刺早已被扎进,岂是她凭借一己之力就能力挽狂澜的?

        他们之间从来不仅仅是她和他,还有家国,天下,子民,嫌隙也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公主,小心脚下。”芳沁提着裙摆提醒,看自家公主两眼呆朦,“这兰池宫的路不好走,又是小桥,又是河上石路,要当心呢。公主莫不是在想和冯公子的婚后生活吧,想得这么出神。”

        姜如倾回过心思,眸心含笑,勾着她的下巴挑逗道:“芳沁有读心术么?这么懂我,我的确是在想婚后生活。”

        “那公主和奴婢说说,您是想到了夫君高中进士还是儿女承欢膝下?也让奴婢馋馋。”

        姜如倾小心地迈过眼前的石头,半眯着眼睛,认真地畅想了番:“都不是。若不受这宮闺束缚,我倒希望像寻常百姓那般,开间小铺,种亩良田,晚上我算账数钱,他说田间的乐事,平日里和夫君泛舟而游,饮酒乐甚,扣舷而歌,无甚积蓄,却也没甚烦恼。”

        “那奴婢呢?你不会要把我扔下吧?”芳沁满脸怨言。

        “怎么会?你若乐意,我们一辈子都不分离,钱都归你管,你做掌柜,做地主,做那掌舟人。”她勾过方沁的肩,点了点她的小鼻子,“我最偏心你,把所有的好事都留给你。”

        “公主对我最好了,看着公主开心,我就开心。”芳沁跳上岸,抬起手欲接过姜如倾,笑意却停滞在空中,眼神越过了她,望向后方,“裴大人。”

        “谁?”姜如倾下意识地转身,却脚下一滑,衣袂飞起,一簇红在空中翻腾,她心尖一惊,霎时就被收拢腰肢,跌入瞳仁里的是他含笑的眼眸。

        裴文箫的薄唇微勾,慢斯条理地说道:“路都走不稳,还想划舟?”

        可恶,这人走路怎么也不发声,都不知道跟在背后多久了。姜如倾瞪着他:“你怎么还偷听人说话?”

        “哦,”那人也不恼,尾音带着缱绻的上扬,还是那般懒懒地笑着,波光粼粼的河水衬得他眸中微漾,“有人光明正大地说着,我也就问心无愧地听着,走路无聊,没个话本,听听闲嘴也行。”

        “裴大人未免也太会耍无赖了,听吧听罢,让你无趣的岁月里增加一丝幻想,下次听之前记得先主动打赏,”她细密的长睫忽闪,他置于腰间的手掌温热,隔着红衫都能令她酥酥麻麻,这种失控感令她警觉,“你能不能先放说书先生起来。”

        那簇红跃进他的双眸里。

        红衫窄裹小撷臂,绿袂帖乱细缠腰。他知道她穿红衫是好看的,华容婀娜,天上无俦;玉体逶迤,人间少匹。【1】

        上一世就知道,洞房花烛,生辰那天,他都有被惊艳,但他却从未提起过这事。

        生辰当晚,她应是委屈坏了,他想去哄哄她,但却被一道诏书急召入宫,之后也就没机会说这事了。

        裴文箫拢了拢她的细腰,深邃的瞳仁中潜了眷恋的情思。

        微默半晌,她见他还没有动静,以为他的头疾又犯,心里微微恻隐之时,听他说道:“倾倾,你穿红裳很好看,我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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