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番外4
章炻十四岁便做了皇帝的身前御史。
算一算,如今已有三十七年。
他每日要做的,便是帮皇帝整理大大小小的事务,将重要的消息挑拣出来告知他。
今日也是一样。
两鬓斑白的帝王仍在擦拭着那枚龄章,章忻放下笔,默默地等候。
每日这个时辰,皇帝都要用上好的白茶油养护这块龄章,细细地在手上涂满清油,摩挲把玩。
他见到过那枚龄章,石料用的是美艳的粉冻石,价值并不高,且极易开裂,需要随时温柔养护着,琐碎得很。
可是皇帝极珍惜它,即便已是天下之主,不再需要龄章作为私印,也从不离身。等待良久,终于,年老的帝王放下了手中的龄章,轻轻放在盒子里,抬头看向他。
「今日启奏何事」皇帝声音苍老。
章忻行了礼,低声述职。
「百越国派来使臣,详谈借路之事」「河西数日降雨,恐发水祸」
「两月后,先太后忌辰」
一件一件,说给他听,最后皇帝点点头,看了看天时。
「天色暗了,长赤啊,回去吧。」
章忻一揖:「陛下,还有一事。」
「嗯?」
「娇娃馆的长门塌了。j
四十七年没开过的门,确实也到了需要修缮的时候,只是这么多年,那里一直是宫廷禁地。
皇帝沉默了,不知过了多久,才继续开口:「你回吧,朕去看看。」
章沂退下,走到宫门前,又远远看了一眼承清殿的烛火,似乎还能看到老迈的帝王,一个人孤零零地批改奏折的身影。
古时皇帝寡人是谦称,可他们的这位皇帝,却真的是个孤家寡人。
无父无母,无妻无子。
其实也不是没有孩子。
当年皇帝也被群臣劝谏立后纳妃过,可他说皇帝不该囿于私情,先帝好几个妾生子都当爷爷了,他仍旧不肯娶妻。
皇帝无后,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被劝谏得多了,后来皇帝索性从族中过继了一个嗣子,立为诸君,带在身边教养。
他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也隐隐约约能猜到一些缘由,但他只是个小小的御史,天家的事,他无从置喙。
章沂回头,继续深一脚浅一脚,趁着天还未黑,离开了宫门。
衍烬今晚罕见地没有处理政事。
他已经六十五岁了,还算精神。在各朝皇帝中,当真称得上长寿。
此时他穿好大麾,外边有风,人老了,身上总是会有些小毛病,他也不例外。
「去娇娃馆。」上了轿椅,衍烬轻咳两声,对着内侍们吩咐。
他手中捏着龄章,心里悄悄泛起一阵阵疼,又隐下去。
阿弗,你是不是在怪我,这么多年不去看你
没人回答他,轿椅路过一排又一排的石榴树。
衍烬是二十八岁继的位。
阿弗去后不久,祖老得了暴疾,不治身亡。那时候母亲已经被幽禁在了怒元殿,按理说她是不可能再伸出手的。
可是她成功了,在父亲的默许之下。
祖老当初遣散亲兵拿的私印,和父亲的一模一样,这是祖父留给自己母亲的最后一颗棋子
衍氏防备着外人,也防备着自己。
父亲连年征战,征服一个又一个邦国,每回归来,总会带着几个女子,可他只是把她们养在宫里,却从未碰她们。
衍烬见过她们。
她们身上都有阿弗的影子。
后来父亲出征北蛮中了毒箭,伤及神识,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他其实也不知道父亲是不是真的得了癔症,可也不重要了。
早在自己偷偷烧了阿弗尸骨的时候,父亲就已经真的疯了。
她最想要自由,生前他不能给她,身后给了,也不知算不算。那只布老虎,父亲藏得紧,可还是被他找到,烧给了阿弗。
父亲走的时候,是在深夜。
那时候他已经变得像个孩子,委屈地喃喃着「若我碰了她们,她必定更不喜欢我了」
第二日他成了新帝。
母亲没有熬上几天,也跟着去了,这些年她的身体愈发破败,却不肯诊治,全靠一口气熬着,熬到父亲死了,她才肯咽下那口气。
十年间,除了那一次,她未曾踏出过慈元殿一步,其实早在祖老去后,禁足便形同虚设,母亲不出来,是她自己不肯。
他守着母亲离开,就像他守着父亲离开一样。
阖眼前,母亲愧疚看他,掉了眼泪。
衍烬把她的手拉住,他已经不是少年了,可他的眼神却依然同当年一样坚定。
他知道母亲为何愧疚,却也知道她不曾后悔。
「我是您的孩子,自然什么都像您。」
于是母亲也走了。
这些年,他又陆陆续续地送走了几个庶弟,送走了自己的嗣子,后来,庶弟的孩子们也有好些都走了。
衍烬一天天变老。
他十九岁时,阿弗十九岁,他二十岁时,阿弗十九岁,他四十岁时,阿弗仍是十九岁,如今他六十五岁了,她都可以叫自己一声曾祖父了。
「陛下,娇娃馆到了。」
轿椅上的老人睁开眼睛,沉沉地「嗯」了一声,也不要内侍搀扶,自己下去了。他走得很慢,但也很稳。
娇娃馆的大门已经被卸下,入眼便是一方倾塌的砖墙。
衍烬绕过,干皱的手指抚过尚还完好的墙壁,依稀可以看见手背上几个浅浅的指甲印。
「丙寅,昭仪洛氏薨于长门之下,丁卯,追谥敬懿皇后。」
史书短短二十字,概括完阿弗的一生。衍烬很小的的时候,便知道母亲不快乐。父亲不爱母亲,母亲也不爱父亲。
他们的婚约,仅仅代表着两个家族的结合。
母亲在等一个人,起先是一个,后来变成了两个。母亲对他说,那个小小的女孩子,是他的阿姐,她的名字叫知弗。
其实他没有告诉她的是,父亲带着那个人进来时,他就藏在书架后。那人自称洛行川,问父亲要了一纸婚约。
「其实我不愿让知弗嫁入氏族,可阿浓只信母主。」最后他肃沉的眼神柔软下来,似是想到了自己的孩子。「郎主,洛洹是颍阳令,也是个父亲。」
父亲答应了。
衍烬想,不能让自己的妻子像母亲一样不快活,等以后她回来了,他愿意做阿姐的好夫君。
后来等了好久,再见到她时,她是父亲的则夫人。
扇于娘子耳光时是真的凶戾,趴在母亲怀里哭时又娇气得要命,汗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看过来时的眼神像个委屈的孩子。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十几年来,他以未婚夫君的身份等着她,现在似乎只能把她当作阿姐。
可她又不像个阿姐,也不像个大人。
和他在一起,总是撒娇耍赖闹脾气,又偏心又不讲道理,有的时候调皮捣蛋被他训斥了,还要生气掉眼泪。
情不知所起。
白艾思告诉他阿弗会死在长门之下时,他先觉荒谬,父亲把娇娃馆围成了铁桶,他和母亲都束手无策,怎么可能有人害她。
可他不敢赌,即便他已经换好储君冕服,却还是转身跑向了娇娃馆。
只是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自己怀里。
衍烬抱着她很久很久,就连耳边母亲赶到后撕心裂肺的哭声,都听不见了。
他没有哭,只是觉得茫然,好像这一刻,自己才是真的成了大人。
「我改变不了历史,也算错了人心甚至以为自己拯救了三个人,可是我错了」白艾思崩溃的神情仍历历在目。
他被送到这里,带着现代人的高傲与鄙薄,假借未卜先知之能在衍氏搅弄风云。
那孩子被送走时,他还沾沾自喜,高高在上地怜悯她,以为自己救了她一条性命。
历史上,元帝衍嶦唯一的污点,便是抢了自己儿子的未婚妻,父子阋墙。
而献帝将那名女子立为元后,为她守了一辈子的节,这在封建社会中简直是难以置信的事,几千年来,也只有他如此这般。
有关于他们的野史,多如牛毛,改变历史,抹去那女子存在的痕迹。
「历历史是改变不了的!我错了,我错了我想回家」
他待得越久,越意识到,这不是游戏,也不是虚拟世界,而是切切实实的古代,那一条条都是人命,他内心怎能不受到折磨
衍烬看着他,最后只问了一句:「上一世,她可否等到谁」
「沒有她谁也没等到独自一人死在了娇娃馆的长门里」
心里一痛,快步离开。
白艾思又煎熬地活了十七年,死前挣扎着见了他最后一面,只为问一句:「值得吗」
衍烬看着他形销骨立,默然良久,轻轻吐出四个字。
「甘之如饴。」
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阿弗离去后的第三年,衍烬坐在筵席上,看着面前西蕃使臣进献的碧红石榴,想着,若是阿弗在,她肯定喜欢。
转头便拒绝了西蕃的和亲。
阿弗说让自己等她,那他就等着她。
就这样等到了六十五岁。
「陛下,风大起来了」内侍声音传来。
衍烬挥了挥手,继续向前走去,来都来了,他想去看看阿弗生前住过的地方。
娇娃馆前朝所建,封禁了几十年,却仍然看得出它的华贵与阔大。衍烬凭着感觉来到了正殿,却觉得阿弗不会喜欢这个地方,兜兜转转去了一个有秋千的院子,石桌海棠花,还摆着一口鱼缸。
这才是她住的地方。
推开门,小内侍拿袖子甩了甩灰,想起皇帝最近咳得厉害,刚想劝离,皇帝却自己走了进去。
夜明珠散着幽幽的光,亮如白昼。
屋子里蒙了厚厚的一层灰,还保留着当年主人离开时的模样。
「你先出去。」
小内侍看着皇帝轻轻抚摸着一面铜镜,识相地出去了。
只是在门口等了许久,星星都挂上了夜幕,皇帝还没出来,正焦急时,屋内传来一阵异响。
他急忙冲进去,却看见老迈的帝王,手掌无声地摩挲着一本书,他明明微笑着,但是眼眶却红红的,大颗大颗的眼泪却顺着他满是皱纹的脸掉下来。
小内侍被吓得跪在地上,只是皇帝没有理他。
兀自轻声呢喃:「我不知道,叫你等了我这么久我太笨了,阿弗,我是个笨蛋」
声音温柔又愧疚,还带着遗憾与快乐。
衍烬看着那个话本子,他这一生极少流泪,阿弗魂消,父母俱去,他都只是红了眼眶。
这一刻却哭得不能自己。
第二天,衍烬在朝堂上宣布他要立后,臣茫然,直到他亲手拿出诏书,甚至他经给自己想好了谥号,一群人才回过神来。
「诸位爱卿,朕自即位,至今已三十七载,自问蚤朝晏退,不负臣民,唯独钦吾妻洛氏一人而已。」
「自今日起,驳去元帝昭仪洛氏谥号,撰改正史,丙寅,献帝元后,端明皇后洛氏崩于长门之下。」
久等了,阿弗。
「和光啊,你先出去玩儿吧」
衍砾今年才十岁,他的大哥三十四了,是个储君,他的父亲也是储君,他父亲的父亲,嗯还是储君。
今日皇祖父考教他功课,可是圣贤书读起来实在是毫无趣味,他反倒是更看那些喜欢志怪奇说,幸好今天皇祖父也不曾怪他。
「皇祖父,我能玩儿皇祖母的秋千吗」他最喜欢皇祖母留下的秋千啦,荡得高高的特别有意思。
「可以只是别折你皇祖母的海棠花。」
衍烬看着那孩子欢快地跑出去,笑着摇摇头,他已经八十一岁了,须发皆白,老得不能再老了。
即便手已经开始颤抖不稳,眼睛也昏沉了,可他仍然坚持亲自批改奏疏。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吹过来,女郎的声音在耳边乍然响起。
「我的话本子呢」
衍烬愣愣抬起头,不由自主地把话本子从暗格拿出来,翻到了最后两页。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阿弗
任由那女郎看完后面两页,才缓缓低声开口:「阿弗归来否」
那女郎头趴在桌子上看他,忽然就生气:「希明是个大傻瓜!」
「嗯,我是傻瓜。」
「还是笨蛋!」
「嗯,我是笨蛋。」
闷闷地自己生了一会儿气,她拉过他的手,「我心悦你。」
「我也是。」衍烬深深地看着她,「阿弗还和当年一样好看,可我却已经老了,不好看了」
「好看的。」女郎歪头,「你瞧。」
衍烬看向旁边的铜镜,镜子里的他,回到了十七八岁的模样,实在是隔得太久了,看见自己年轻时的脸,他甚至有些恍惚。
「我来接你了,希明。」女郎弯了弯眼睛,「再不叫你等我了。」
衍烬看着那只紧紧拉住自己的手,终是等到了。
他微笑着开口。
「好。」
衍砾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自己又没忍住,摘了一朵皇祖母的海棠花。
他刚想开口认错,却发现皇祖父面色安详,好像睡着了
悄悄走过去,衍砾拿起手旁的大氅,盖在皇祖父身上,刚准备离开,却发现皇祖父御案上摆着个翻开的话本儿。
皇祖父也喜欢?难不怪,他老人家从来不斥责自己看闲书,衍砾一看就知道,这确实是有些年头,纸页都起毛边了。
他忍不住拿起来细看。
莹娘浑身疼痛,自是知晓命不久矣,泪眼切切看向明郎。
「郎君,莹娘对你不住,先去也。」
又觉天意弄人,这般好的郎君,自己有缘无分,成不了他的妻。
心中哀戚,泣泣难语。既盼他忘了自己,又盼他千万记着自己,一时百感交集,索性硬下心肠,狠狠在心爱的郎君那手背上刮了几道血印儿。
扑棱棱昏鸦叫,正是那美娇娘落了气,痴情郎断了肠。可怜一双有情儿,不见红袍加身,只见白幡未亡人。
明郎爱痛了她,只觉魂魄也随她一同去了。
「莹娘吾妻,待我报得父母,尽孝送终,便也来寻你,望你慢慢地走,等一等落魄夫君!」
竟然是女郎们爱读的话本子。
衍砾憋着笑意,忘了皇祖父正睡着,忍不住摇了摇他的手。
「皇祖父,您」
那只苍老布满皱纹的手落了下来,上面还有几个浅浅的指甲印。
「皇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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