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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圆月高挂,一个时辰后,任安乐巴巴望着人潮散去、灯火渐息的长柳街,顶着苑书哀怨的眼神,尴尬的咳嗽一声。

        “听散去的百姓说太子今日并未出席诗会,倒也不是我们来迟了。”

        苑书叹口气,蹲在马车角落里画圈圈,可怜得不得了。

        任安乐素来是个实诚且豪爽的土匪头头,心一软,许下苑书下月节会陪她逛遍京城的诺言,几人皆大欢喜的驾车回府。

        深夜空阔的京城一反节会时的热闹繁华,洗尽铅华的厚重沉淀感扑面而来。

        轱辘辘作响的车轮在宁静的街道犹为清晰,突然一阵马蹄声直直朝这边而来。

        任安乐睁眼,神色略微玩味,对着哈欠连天的苑书勾勾手指:“看来本当家天生福泽运厚,或许今晚倒是没有白出来一遭。”

        话音刚落,马车骤停,长青的声音沉稳响起。

        “前方何人拦车?”

        “我家主人请任将军过府一会。”来人礼貌而客气,话语中却未带恭谨。

        “小姐?”长青掀开布帘,低声询问。

        外间数匹骏马上的男子皆着藏青布衣,身负长剑,眉目肃冷,观之骁勇令人生畏。

        任安乐嘴角微扬,落在膝上的手轻叩:“即是贵人邀约,安乐却之不恭。”

        说完一拂袖摆,布帘应声落下。

        听到任安乐随意至极的应答,马上领头之人眼底浮过一抹诧异,一挥手,领着长青的马车朝街道深处而去。

        马车内,苑书挠头:“小姐,您熟人啊…?”

        苑琴在她额上敲了一下:“呆子,京城入夜便有宵禁,你觉得帝都里有几人有胆子敢在深夜遣护卫在大街上公然拦人!”

        苑书揉揉额头,恍然大悟,明白过来后一脸坏色的朝任安乐挤眉弄眼。

        任安乐懒得朝理她,眼一闭开始养神。

        “请将军下车。”

        马车稳稳停下,外间声音响起,任安乐伸了个懒腰,朝欲跟着的苑书苑琴丢了个‘少煞风景’的眼神,顾自下了马车。

        华贵雍容的宫殿赫然出现在眼前,稍显暗沉的后门让任安乐挑了挑眉。

        哎,想她名震晋南,如今竟成了个见不得人的!

        侍卫领着任安乐朝宫内而去,行过曲径通幽的后园,停在了一处凉亭之外。

        任安乐眨眨眼,然后懒懒靠在一旁的假山上,挪了个舒服的位置。

        凉亭内的石桌上摆着一副棋局,韩烨着一身青龙鱼白常服,端坐亭中左右互奕,朦胧的灯火映在他身上,透出温润的面容,任安乐斜眼瞧去,只觉得晋南那穷山恶水地儿还真养不出这么上等的品种来。

        丝毫未在意任安乐肆无忌惮的眼神,韩烨垂首望着棋盘,落下一子:“任将军请坐。”

        任安乐不舍的收回目光,轻咳一声走进亭子坐在韩烨对面,端起宫娥奉上的茶抿了一口,然后一摆手挥散了众人。

        任安乐气势凌人,一连串动作便带了理所应当的做派,韩烨甫一抬首,看见不由自主退出凉亭的宫娥,嘴角便带了笑意。

        “将军脾性倒是一如既往。”

        棋盘上的棋局渐进尾声,黑白双子陷入死局,一时无解。

        韩烨放下棋子,朝任安乐望去。

        “安乐以为这亦是殿下所想,殿下深夜相邀,不知所为何事?”

        任安乐神采奕奕,一派坦然大方,丝毫未有夜半相会男子的荒唐羞涩,脸上满是货真价实的好奇。

        “任将军今夜想必趁兴而游,所见颇多。”

        韩烨的话意有所指,任安乐略一沉吟,恍然大悟:“殿下是说…温朔公子?”

        韩烨未应答,手轻叩在棋盘上,清脆的敲击声响起,他望向任安乐,眼底深沉微冷。

        “任将军缘何入京孤不想过问,若将军真有心归顺大靖,孤保证日后绝不将将军困在京城,只是…孤不喜欢任将军将主意打到孤身边的人身上来。”

        任安乐眯起眼,打量着这个传言中温润闲雅的太子爷,突然朗声大笑起来:“安乐若是自大些,定会以为殿下犯了那些深闺妇人拈酸吃醋的毛病。”

        韩烨闻言一怔,眼底的薄怒在瞧见任安乐面上的爽朗笑意时悄然消散。

        “将军妄言了。”

        “殿下若平日里便是这么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哪会惹得帝都贵女人人倾慕,安乐肩上的担子想必会轻上不少。殿下放心,今日街头不过偶遇温朔公子,再说我心有所属,绝不会将主意打到这小公子身上去。”

        以任安乐的性格,绝不是信口雌黄之人,韩烨眼底微有释怀,笑道:“以将军的才能,想必小小的京都留不住你,又何必再拿孤来做幌子。”

        “哦?殿下何以如此认为?我倾慕殿下,金銮殿上求娶、万里赴京是天下所知之事。”任安乐端起瓷杯,隔着缭绕的雾气将目光落在韩烨身上。

        韩烨摇头:“自围场上见得将军,孤便知将军不是这样的人。”

        他的声音笃定武断。任安乐微怔,沉默半响,放下瓷杯,突然坐直身子,静静望着韩烨,瞳色幽深。

        “殿下为何不信?天下女子的倾慕殿下皆可轻易受之,为何不信我任安乐入京只是为你而来。”

        ‘你’…?韩烨荒唐得几近失笑,他几乎都要为面前女子叫一声好,普天下除了皇帝,谁有资格如此称呼一国储君?

        可是,他此生也从未见过这样认真执着的眼神,望着你时,好像你便是她一生的向往追忆。

        即便韩烨贵为一国太子,也不得不承认,这双眼眸里的感情太过震撼浓烈。

        浓烈得…他差一点便相信了。

        韩烨垂首,如刚才任安乐一般长笑起来,畅快不羁。

        “任将军,晋南山高水远,有些事还未来得及传到帝都,但安乐寨投诚之际,孤派去晋南的暗卫替孤捎了些话回来?”

        “哦?何话?”任安乐挑眉。

        “暗卫有言,晋南千里国土的儿郎皆称将军天人之姿,竟相倾慕,奈何将军风流不羁,惹了不少桃花债,这才千里远赴京城,如今孤总算明白传言非虚,将军这般情深,钟于一人自是妙事,可若对人人皆是如此,孤着实无福消受。”

        瞧见韩烨眼底一派清明,任安乐闻言,瞳中深情骤然消散,逸出几点笑意,耸肩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古人诚不欺我也!想不到晋南丹丸之地的事殿下也一清二楚,难怪今日会刻意邀约,怕是担心我祸害了温小公子吧?”

        任安乐说话坦荡直率,韩烨倒是对她多了一抹好感,摆手道:“将军此话言重,孤今日请将军入东宫,还有一事。”

        “殿下直说无妨。”

        “如将军这般豪气云天的女子孤平生少见,将军既然心怀天下,有将帅之才,不如戍守边疆一展抱负,当年的帝家家主德仁苍生,世人皆颂,将军何不效仿?”

        任安乐十四岁执掌安乐寨,北抗朝廷大军,南迎盗匪水寇,历经百战,无一败役,声名显赫,大靖立国二十载,除了十六年前隐世不知生死的帝盛天,还未有一个女子能如她一般威震云夏。

        如此人物甘于平凡,实在太可惜了!

        不得不说韩烨对待任安乐的态度完全继承了魏谏的心性,师徒俩有着惊人的默契。

        夜色渐凉,任安乐却不知从何时起敛了笑容,头微垂,掩下的眸子瞧不出情绪,只能听到她冷静得过于淡漠的声音。

        “殿下,帝盛天确实德仁苍生,可是…结果呢?”

        韩烨顿住,皱眉抬首。

        “帝家禅让天下巨擘一方,帝盛天得百姓称颂又如何?胜者王侯败者寇,如今的盛世江山,还有谁记得帝家和帝盛天当初所为的一切?樯橹灰飞烟灭不过帝王一句话罢了。”

        “任将军!”

        明明是毫无情绪的眼神,却偏生让人生出冬九腊月的寒冷来,这斥诉来得太过堂皇。韩烨低声呵斥,握着棋子的手猛的握紧。

        任安乐抬首,眼底云淡风轻,像是没有看见韩烨的失态一般感慨而论:“所以啊…做帝盛天那样的人太累了,殿下可知为何我从未败过,我天生一副贪生怕死的胆子,为了保住这条娇贵命,自然不能败于战场之上。如今朝廷招安,我一介妇人,在京师候个散官混日子,再寻得好夫婿嫁人了便是,要那么大的雄心壮志做什么,怕是不能承殿下美意。”

        韩烨安静的听着任安乐以无比正经的神色一骨碌倒出任谁听都是扯淡的理由,半响没有言语。

        任安乐喝完瓷杯里最后一口茶,伸了个懒腰,起身朝韩烨行了一礼朝石亭下走去,行了几步,背对着韩烨缓缓停下,她手里不知从何时起握了一粒黑色棋子,在她指尖安静的旋转。

        “今日得殿下相邀,荣幸之至,这便算是我的谢礼。”

        任安乐随手一抛,黑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印记,稳稳落在石桌棋盘之上。

        韩烨朝棋盘看去,抬首望向任安乐消失的方向,神色复杂深沉。

        他刚才奕的一局已成死棋,任安乐落子的地方虽不能让黑子获胜,却能解局,只一子围城不破而解。

        传闻晋南任安乐粗鄙蛮横,不通文墨,可…韩烨敢断言,天下间能在一盏茶时间内化解此死局者,寥寥无几。

        已近深夜,东宫仍灯火通明,任安乐步子迈得洒脱凌厉,只可怜了前面领路的宫娥,像是觉着任安乐不像传闻一般可怖,宫娥不时回头偷偷一瞥,眼底满是好奇。

        “小姑娘,你瞅什么?难道我还长了三头六臂不成?”

        宫娥脸庞羞得通红,头猛地缩回,三步踩成两步直朝外冲,待她一股脑行到回廊口时才发现身后没有脚步声,只得无奈的回头张望。

        在她身后不远处,任安乐静静站在回廊中间,一身玄衣融进夜色,女子望向东宫深处的一处楼阁,隐隐绰绰的月影落在她身上,恍惚望去,有种化不开的肃冷。

        宫娥回走几步,朝任安乐一福:“任大人。”见她未答,宫娥循着任安乐的目光望去,微微一怔,随即以一种感慨的声音道:“大人瞧的是北阙阁。”

        任安乐回首,神色莫名:“北阙阁?”

        “听说当年陛下为了迎那位入京,特意招岑北大师在东宫修建的,北阙阁可眺望整个京都的景色,与涪陵山对望,华贵精致,在帝都很是有名,不少朝官曾向殿下请求入北阙阁观赏,就连入东宫的几位主子,也没有人不念着此处的。可是咱们殿下是个长情的人,自那位小姐后,北阙阁到如今还没有别人踏足过。”

        宫娥话语中对那位能住进北阙阁的女子有着毫不掩饰的羡慕向往。

        十四年前,帝家权势堪比皇家时,嘉宁帝曾下旨以帝姬之礼迎帝梓元入京,将其安置在东宫北阙阁。

        传闻那一年光景,即便是天家公主,都无法比拟帝家幼女在京都的华贵。

        帝梓元自降生起注定的命运,曾是所有大靖女子一生的向往。

        “长情?你很羡慕帝梓元?”任安乐望着隐入月色的北阙阁,似笑非笑,轻轻道。

        任安乐的话一出口,宫娥才发现自己刚才犯了皇室大忌,面色一白,吓得浑身轻颤。

        任安乐看了宫娥一眼,转身朝回廊外走去,这一次再也没有回过头。

        世上哪桩事不需要付出代价。

        若是帝梓元知道帝家满门有一日会烟消云散,血脉尽毁,可还会愿意拥有那荣宠至极的八年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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