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临行
宫里的消息传达下来后,谢明台并没有对谢长度的逾越有所表示,只是把谢晦如喊到他的书房去。
这个五十五岁的老人的鬓边没有一丝白发,蓄着一把山羊胡子,当年的同僚大多已经致仕,他却依旧活跃在官场,大概权力就是最好的□□,使得他情神饱满。
谢晦如坐在他的对面,背挺得笔直,等待他的教诲。
“我很高兴你自己能搏出来一条生路,”谢明台青黑的美髯被微风吹起来,第一次正视这个孙子,“从前我觉得长度太刚正,景明太平易,若音过于懦弱,只有你姐姐可当大任,现在看来谢氏的男儿还是有麒麟的。”
“姑母要我去武昌,是有什么深意吗?”谢晦如被他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件货物,但从昨天开口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把自己作为筹码推上博弈的天平,只有展现自己的价值才能全身而退,
武昌上可击昭都,下可达建康,东吴时期就曾作为都城所在,本朝虽然没有明言,却也是把武昌视作陪都的。
谢晦如觉得,宫中让他前往武昌固然是因为从襄阳到扬州需要在武昌换乘大船沿长江而下,但应该也同荆州军府有关。
谢明台的回答果然印证了他的猜测。
“武昌军府的柳将军本来同我一样是高留给今上的顾命大臣,六年前因为受到御史弹劾出京担任湘州刺史,如今也该再行调动了。他的侄子也到了出仕的年纪。你二哥会同你一起去,我把事情都交给他了。”
虽然谢晦如在他的筹划中并不重要,但是出于对他昨天言论的欣赏,谢明台还是向他解释。
这就是不让他再问的意思了,谢晦如秉着身为棋子的自觉并未追问,而是“嗯”了一声,说:“我一定不给兄长添麻烦。”
反正柳将军的长子娶了二叔母的姐姐,这边问不到,他可以去微山台嘛。
不过他的二哥恐怕是要走从军的路子了,谢晦如心想。当今圣上一反高宗朝的开拓,并不热衷于戎事,北郑皇帝尚小,鲜有边衅,升迁最快的就是太子身边禁卫了,都是些门势子弟。
但是当年东海王登基可以说是阴差阳错,谢氏作为皇帝的宠臣根基尚浅,就算家中人人身居高位,也可以被轻易撤换,若是只在京中任职而不历任地方或者深入军营,就如无根之木。柳家世代从军,只是过于勇烈而为三吴旧族为代表的文官们所不喜,倒是一笔合算的卖卖。
等回到延碧堂后,谢晦如叫淳钧去微山台知会了一声他晚上过去吃饭,就坐在窗前,对着院子里正在长叶子的芭蕉想了一会离京之前他要做的事情。
除了了解武昌军府情况、挑选路上所带的人手、安排好延碧堂这几年的主事人外,他还要给太子留个好印象,至少能使得他在扬州这几年李元暕不至于忘记他。
太子的病没好之前他的东西是不能近身的,能够长久保存的无外乎金玉或者女孩子家用的香囊。陆氏虽然按照嫡子的用度给他发放月钱,但是哪点金珠属实不够看的,还没有二叔母给的多;他倒是可以找乳母学绣,但是这未免太小气。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自己的二姐谢不疑打得一手好香篆,心中也有了主意。
微山台。
房间中只有一张小八仙红木桌。桌上一盆茶花,一个九拼洋漆金花果盆,里面放着樱桃、枇杷、三月红荔枝等各色时令水果。雕花窗户上垂着白绸绣花窗幔。屋角放了两个博古架,中间空出来的墙面上挂着四幅杜远安的小屏条,画的是子晋吹笙、庾郎弄月、谢庄衣雪、王猷乘兴。
屏条侧对的墙壁下是一张八宝杨妃榻,两个绣着花鸟纹的素色枕垫,梅兰两种花样的靠枕,一张榻几,薛文宾原先斜躺在榻上,听到谢晦如的吃了一惊,一只手撑在桌沿试图起身。
“你要离京?”她连自己正在孕中也不顾了,挺着肚子就要去希夷斋找谢安仁,惊得身边伺候的丫鬟松梵连忙来扶,“我去同你二叔说,在京郊就可以了,何必去扬州那么远。”
谢晦如的二叔谢安仁年轻时因为先太子巫蛊案下狱伤了身子,又除名去籍,今上登基后才娶亲。
许是因为早年巫蛊案的缘故,谢安仁虽然时望崇高始终白身,皇帝下诏命令他担任侍中也被推辞,明显是不愿再牵涉到政事中。对谢晦如也淡淡的,只把他当做学生。是以谢晦如离京一事还要他自己来通知薛氏。
谢晦如心里清楚薛氏只是关心则乱,姑母虽然由二叔一手带大,在这件事上也不会让步,何况他们两个夫妻感情本就疏淡。连忙劝住她:
“星象一说过于玄奥,在京郊只会徒生事端,倒不如远避。何况扬州当地还有东海徐氏这样和吴郡顾氏这样的世家大儒,都下一向文风不茂,我去扬州熏陶一番,也许将来还能做个五经博士。”
薛文宾也从一时激动中醒过神来,觉得他若是正在京郊,太子有什么事情是绝对说不清的,于是在松梵的搀扶下重新坐稳,为他筹划:
“武昌余观寺近年来大半香火都是竟陵公主捐献,你到那里正好赶上四月初八佛诞日,若是肯钻研佛法在住持面前留名,倒是能同来参拜的士族混个脸熟。竟陵公主本人也笃信佛法,她是高宗的同母妹,今上的亲姑母,若是能入她的眼对你来说也是一场造化。”
她因为怀孕而浮肿的脸上挂着柔和点笑容,夕阳的光通过糊窗户的纱罗照进来,给她镀上一层光环。
“可惜他的家眷全部都留在京中,只有公主和阿逞跟着,否则我倒可以写信给姐姐。不过阿逞这孩子倒是值得相交。”
她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把谢晦如揽到怀里,温暖的香气弥漫开来。她一只手抚摸着谢晦如的头发,一只手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曲起的食指。
“柳将军和高宗皇帝是相识于寒微之中的,后来高宗皇帝大行前问他‘卿家有何子弟可用’,他回答‘为田舍翁者数人,为天下名将者一人’越过他的三个儿子推荐了当时只有九岁的柳逞,高宗皇帝召见了他之后惊叹说‘三公一人,将来事也’,又取了‘逞志究欲,心意安之’的意思给他赐字‘安之’。将军若是愿意折节同谢家为援,一定是为了他的仕途。”
“他今年也十七了吧,还没有出仕吗?”谢晦如插了进来。
“嗯,他的身世也很……他的父亲在他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之后一直跟着柳将军,后来你也知道,六年前我父亲交了兵权专任司空闲职,柳将军因为他的次子纵马伤人被弹劾,他又恰好逢着母丧,就一直没有出仕。不过皇帝还是信任柳家的。”
“那他起家应该是文职,比如秘书郎什么的。”谢晦如忽然说。
“怎么说?”
“他若是依旧任武职的话只要在乎皇帝的看法就够了,何必管什么文官呢?”
薛文宾“嗯”了一声,也想明白了,用手遮住了眼睛,像是不适应越来越暗的光线,谢晦如靠在她怀里,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要不要喊人进来点灯?”
“点灯吧,也该用膳了。”
谢晦如于是又从她怀里跑出去,木屐拍着地板“啪”“啪”的响,把松梵和竹韵喊进来,明亮的灯火很快就使一室亮如白昼。
谢安仁照常窝在希夷斋的书房里不肯出来,薛文宾只得叫人送膳过去,虽然脸上已经挂着笑容,心里却默默叹气。当初她从帘后窥见龙章凤姿的郎君,满心欢喜地要嫁过来,最后却只能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疏离得仿佛生人一样。
谢晦如见她讲嘴唇抿来抿去,上头的唇彩都被吃得褪了色,明白她这是又不开心了。然而他还未曾懂得男女之情,又没有资格去管他们夫妻间的事情,于是只能笨拙地岔开话题,指着一旁的白瓷花草碟子里的七返糕递给薛文宾说:“婶婶吃,我听说婶婶之前一直吃不好东西,特意叫厨子做的。”
薛文宾出生在河东,少年时跟着驻守长安的父亲在关中长大,从升明元年回京已经有近十年,如今骤然见到满桌菜肴里有一两道京洛风味,虽然伤感也为谢晦如的用心所感动。一旁的竹取连忙为她布菜。
用完膳后薛文宾将谢晦如带到书房,又叫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过来,这个女孩比谢晦如高两个头,一双杏眼水灵灵的,十指仿佛柔荑,眉色淡淡的像是墨融在水里,虽然还未长开,已经能看出一个美人的雏形了。
薛文宾从红木玲珑书架上抽出几本石印书籍来放在一旁,对着谢晦如问:“你这次去扬州准备好带谁了么?”
谢晦如本来就打算问薛氏要人,开口道:“这次去武昌毕竟是清修,说是只让我带两个人在身边,余下的到扬州再买。我身边原来按照定例有一个大丫鬟,两个二等,六个三等和若干粗使。淳钧虽然跟着我出去见过些世面,不至于失礼,却是什么也帮不上的,何况她还是大夫人给的人,用着终究不顺手;乳母是乡下人,我打算留她在这里管家;赤霄是我的奶兄弟,忠心于我,而且在外面总归要一个跑腿的,得带着。”
薛文宾见他安排得井井有条也微微点头:“你自己去找别人再求一个丫鬟淳钧难免心中不平,倒不如我送给你一个。这丫头叫做松纹,今年十二,是我乳母吴娘子的女儿,松梵的妹妹。我这几天把武昌和扬州的利害关系都讲给他听,若是你不忙的话,也过来听,若是忙的话,等到了船上你再听她说。”
顿了顿,又说:“这个丫头看上去是个美人坯子,扬州繁华不比京中,诱惑良多,你回来之前也到了知人事的年纪,若是觉得合适就把她收了吧,总比去三长斋什么的好。”
谢晦如的脸忍不住红起来:“我还没到年纪呢!”他实在招架不住薛氏的热情,抬头一看松纹的耳根子都红了,活像是透明的虾子。
薛氏笑着点了他的眉心,问:“怎么就使不得了,你今年八岁,等到了扬州的时候你兄长若是在那边任满三年,你就十一了,身边不该有个体己人吗?”
本朝选官除去九品中正还有原本是用以选拔五经博士的明经一科,自从有了谢明台的例子外,一些没落士族宁愿应考明经也不愿选择乡品较好的州郡官,然而射策时大多已经年近三十,是以此前多纳妾室以传承,等中第后再求取高门贵女。
然而谢晦如自己本身就是庶子,更加明白其中的艰难。况且若是他未来的妻子同陆氏一样,他说不定为着对方家族的助力,一时间还要委屈松纹和孩子,这是他万万做不到的。
于是谢晦如笑着摇头:“阿妈别取笑我了,我会长大,松纹姐姐难道不会吗?等我十一了她也十五了,跟着我还要等我入仕了才能享福,倒不如给她挑个好人家做正室实在。”
松纹脸上的红晕才褪了一半,她是清楚自己家生子的地位的,因为母亲是夫人的乳母所以看似尊贵,然而到头来不是配个管家就是给少爷做通房,能抬举成妾室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她听见谢晦如的话忍不住感慨他的天真,心里却浮起一股热流,觉得四公子真是个好人。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天,虽然谢晦如还想呆在微山台,然而看见漏刻的时辰,他就知道他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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