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闻笛
船到江夏的时候正好日中,刺史府的马车并拉行李的牛车已经停在码头,青漆的油壁反射着日光,三月底的太阳温和而爽快,毫不吝惜它的光芒。
谢晦如踩着板子下船,一旁的小厮连忙上前,告诉他们刺史已经在府中设宴接风。
他身后的谢景明含笑点头,脸色苍白,整个人就像画里出来的妖精,稍有不慎就要被道人和尚收走,然而精神相较于最开始两日已经好了许多,应酬之间进退有度。
徐是因为在船上这几日都受谢晦如照顾,谢景明这次同谢晦如共乘一骑马车,掀开车帘将谢晦如拉上去,湘君和松纹两个跟在里头伺候,任由后面一辆空车在路上压出一点浅浅的车辙。
好在柳府为他准备的马车本来就大,四个人共处一室却并不逼仄。
谢景明抬手从一旁的小炉子上烧着的茶壶中倒了水来冲茶,白皙的手指优雅地用茶筅打着沫子:“你一个人在书房也是难等不如和我一起去见柳公。”
谢晦如摇了摇头,他本就应了谢明台不欲生事,何况比起柳晟,他对那个被评价“三公一人,是将来事也”的少年更感兴趣。
他装作思量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开口道:“不必了,我已经答应过祖父,再说我也帮不上什么忙,阿兄自己去谈就是。倒是我之前听叔母讲起过柳安之,若是可以的话,阿兄不妨把他从书房哄过来招待我。”
谢景明见他推拒,眼底闪过一丝意外,只是颔首到:“我试试吧。”并不再言。
兄弟两个相对而坐,一时间竟然相顾无言。谢晦如索性眯了眼睛休息。
马车在刺史府侧门前停下时早有案目过来打开车门,谢景明从车里欠身而下,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
一进门就是一条青砖砌成的大甫道,两旁古木参天,杂以矮篱,有种古拙的雅致。
小厮提着灯笼领着谢晦如他们向前行上几步,但见一道溪流潺潺,上横一座大石桥,桥下水清如镜。
眼下离开席还有些时间,谢景明先由小厮领着去拜见了柳晟,谢晦如则被七拐八弯地引到茶室,早有人已经端着一盅铁观音进来,搁在一张嵌了纹石的茶几上了。
谢晦如点头,接过茶盏,问:“这书房里的书我能看吗?”
给他奉茶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大孩子,自己不敢做主,忙去回话。
不一会就有个剑眉星目的少年推门而入,人未至,先闻朗朗清音:“这屋里的书本来就是给客人看的,左手边那个紫檀木架子上就是。”。
柳逞本来一同在书房议事,只是谢晦如这一请示,使柳晟意识到谢家小公子再怎么不受宠也是谢明台亲自写信托付给他的,于是将柳逞遣出来会客。
谢晦如轻轻点头,向他见礼,道:“主人家想来也不会把重要手札放在会客室,只是不告而取是为贼,还是要先问上一声的。”
说完又起身去架子上取书,胡乱拿了一本《六韬》,故作幼稚地问:“你就是那个‘逞志究欲,心意安之’?”
柳逞不答他,笑着看他翻书,也问:“你就是那颗岁星?”
谢晦如笑着摇头,并不在乎他的冒犯,高宗皇帝本身不善文学,以至于随口说出来的话正好和《招魂》中有一句对上了,长者赐,不可辞,而且柳逞这些年来因为家族迁转而仕途有碍也是明见的。
他将书页翻过一页,道:“不算是。东方朔入汉宫,岁星有不见者十八年,我却仅仅一瞬。”
“谢晦如,我再家里排行第三,你叫我谢三或者阿乞就好了,”说着又同他通名,算是正式见礼,“我倒是不太喜欢这个小名和排行,还想着要同你一样还未及冠就有长者赐字就好了。”
柳逞本就是因为这些小事不能带在书房又听到他提起旧事有一点气,如今已经全部好了,又见到谢晦如虽然未能长全,已经初有一个佳公子形态了,也被他这话逗得笑了起来。
“我倒是觉得不太好,期望太重,太累了。不过也就私下说说。真的游手好闲别说我伯父,我自己心里就过意不去,”他一面抱怨一面看着谢晦如翻书的样子,问,“阿乞似乎自幼养在你二叔母膝下,不知对薛公的‘六韬三略,俱属无用;只有《左传》方是兵家要略’一句有何所感。”
谢晦如抬头看他,纠正道:“我只是承蒙二叔母照拂。至于薛公说这话的时候是训示我们这些子弟:六韬三略,原非无用,而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若执于死书,便蹈赵括故辙,如医者之具有成方,而未施于症。不若观《左传》之成败兴亡,一症一方,朗若列眉也。”
柳逞听罢不禁抚掌道:“好啊,你道是个妙人,以后若在襄阳有什么不便,都来找我就是。”
谢晦如本来想说家里都安排好了,没什么需要的,然而忽然又想起那个女孩来,把她带去扬州不现实,就她那副呆呆傻傻的样子,在江夏这一个月指不定怎么样呢!留在江夏的话要是没有人庇护,她那阿大常年跑这条水路,万一找到她了怎么办。
于是他敛裳正色:“倒好真有一件事需要请安之兄帮忙。”
柳逞也好奇起来,走到桌边坐下来听他讲船上发生的事。他本来就有些游侠儿的豪气,又觉得这女孩可怜,就爽利地应下。
等到柳晟推开门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其乐融融的场景,他身材高大,朱红的朝服宛如烈火,腰间紧紧束着一根犀带,整个人精神饱满。
柳逞不慌不忙地起身行礼:“叔父。”
谢晦如也从椅子上站起来深深作揖:“晚辈谢晦如,见过将军。”
柳晟笑着点头,并未受他的全礼,先让他坐下,再瞥了柳逞一眼,后者露出一个心虚的笑容,也跟着坐下了。
他端起茶水,常年军旅使得他身上带着一股迫人的气势,笑着拍谢晦如的肩膀问他:“等久了吧,之前是我疏忽。看起来这小子陪客还尽心,倒是显得我这个主人不庄重。《诗》里说‘赳赳武夫’,我就是这样的性子,不是有意怠慢。”
谢晦如听见他的自抑,连忙行礼说:“晚辈枉然打扰将军才是该罚。本来不过在刺史府借住一晚,倒是辛苦将军还为我办一场接风宴了。况且我同安之兄一见如故,只怕去了寺里就再也见不到了,还盼着将军晚点来,好叫我们尽兴。”
柳晟看一眼并未出声反驳地柳逞,哈哈大笑起来:“只是一场家宴罢了,算什么事!好啊,看来倒是我搅了你们两个雅兴了。你不能来有什么要紧的,他可以去找你嘛!”
柳逞也笑着应下:“佛诞日我一向要陪公主去寺里礼佛,倒是可以相见。”
四个人又寒暄了一阵,等到从茶室离开时已经残日西斜,明月初升,柳晟走在前头领着他们赴宴,柳逞和谢景明跟在左右,谢晦如最后。
等经过一个拐弯时柳逞落后一步,旋即忽然拽住谢晦如的袖子扯了一下。
“你到了扬州记得请教重钧礼仪,你刚刚坐着还不显,站起来衣服就皱了。”
谢晦如一时有些惊异,这么多年来他身边服侍的丫环大多都就是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偶尔薛氏会教他一些待人处事的手段和道理,但是像这般细节他一向不怎么注意。
穿过一片梨花林子,转眼间又见
谢晦如正想着怎么办,接如厕的借口尿遁似乎不雅,柳逞却扯了他一下,把他换到外侧,这时一条锦鲤从溪水中跃出,水珠一连串的甩在谢晦如衣摆上。水渍虽然不大,但是这件衣服也不能要了。
他忙喊住柳晟向他请罪更衣,柳逞主动提出带路,等走到一旁的时候他才好奇地问柳逞,柳逞却笑而不语。
得亏在茶室耽误了那么久,谢晦如点行礼都安置在东厢,柳逞遣人去取,两个人在一间偏房里等。
入席时谢晦如一身素白如雪,袍袖上用银丝勾勒出忍冬纹,微风骤起的时候满院梨花飘落,他和柳逞两个一黑一白从石桥上走过,竟陵大长公主不禁笑着对柳晟说:“真是恍若神仙中人的佳子弟啊。”
晚膳到真的是家宴的规制,只有晋陵公主和他们五个人,只是因为在船上吃惯了鱼,甫一到陆地上,觉得粳米都是雕胡饭一样的佳肴了。
夜里谢晦如并不急着早睡,本来第二天早上就当去余观寺的,无奈谢景明实在不愿意坐车,走陆路要备车马,连带着他也多出一点闲暇来。
他把松纹摒退后硕大的房里只有他一个人,显得寂静空旷,更漏声一滴一滴的,敲在他的心上。
忽然他听见细微的笛子声,像是从远处传来,悠扬而动听,静坐着听了半晌,就决定披着衣服出去找人。
穿过了几个回廊,笛子声越来越近,却始终不见人影,这时候一曲忽然中断,那笛子声戛然而止,谢晦如抬头一看,柳逞正坐在对面回廊的檐上,一身黑衣隐藏在夜色里,手里握着一支白玉笛子。
他从屋顶上跳下来,向谢晦如道歉:“我忘记锁春塘这边住了人,扰到你睡觉了。”
谢晦如摇头,他本来心乱得很,也睡不着,翻过栏杆倒院子里,问:“你还会吹笛子呀?我一直想学来着。”
“你要试试吗?”柳逞把笛子递给他,谢晦如就随手弄来,往口里一吹,当下不能有声,只得糊涂弄腔。
柳逞见到他这样,忍不住笑起来:“我不仅会笛子,瑶琴,箜篌,琵琶,你想得到的我都会,只是笛子吹得最好。”
说着他抬头望天,天空中寥落的星子闪烁着,语气里也带着些愁绪:“虽然高宗皇帝觉得我是‘天下名将’,可是我家里却把我当宰相养。”
谢晦如握住他的手,想他可能今晚上的确喝得有些多,心里觉得他也很可惜,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他年我若为良相,必不使人重蹈你的故辙。”
柳逞却笑起来,将笛子举到嘴边,吹了一阙《巫山高》,抬头望向空中的明月,说:“那还不够。若是有朝一日君不疑将,将不谋君,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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