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遇见

这天的天气并不好。

        阴雨蒙蒙的——灵柩车在主街道上匀速行驶，丁楚石在后面奋力的追。

        驶向城市外围——这是显城白事的□□俗了，需要在城市最外围缓速行驶一整圈，然后归家，再重新启程，至墓地。

        称作“留魂”，也叫“认家”。

        年仅二十岁的丁楚石看上去非常颓废，头发乱糟糟，半湿不干，几天没洗头了，再加上这几天一直在下小雨，配上他此刻一脸埋汰的样，无助的奔跑——像极了被狠心的主人遗弃的可怜笨狗。

        稚嫩的胡茬布满年轻人的下巴，唇周也黑乎乎的，眼睛能看出来极度困顿，在费力的支撑着睁开，身上的白t和运动裤已经脏的不成样子——他已经穿了第四天了——从林奕突然就停止了呼吸的那一刻开始算。

        丁楚石跑啊跑跑啊跑，释怀不了的意志支撑着疲惫至极的身体——正如此刻，他跑啊跑跑啊跑，近二十公里的路程，他已经跑了十几近二十年，每年不知道跑多少次。

        习惯是很可怕的。

        他已经习惯了，习惯了这样去见林奕——他和林奕认识了十几二十年，他已经习惯了每天都能见到林奕，可是林奕也离开了快二十年了，他为什么还没有习惯——身边已不再有林奕了呢？

        第一次跑这段路程的画面，在脑子里永远都清晰无比——他体力耗尽，身心疲惫到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能晕过去，可是他又没办法晕过去，因为他看到了林奕。

        林奕就侧身坐在灵柩车的车顶，双手撑在自己身侧，一双脚垂在半空中，身上穿的是急急赶去医院时自己匆忙为他穿上的衣服。

        他就那样回头看着自己，一直在看着自己跑向他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充满了沉默，安静，和悲伤。

        是幻觉吗？可是丁楚石觉得好真。

        他心慌的厉害，针扎一样的疼——他怎么能停下，他没办法接受，接受不了林奕就这样走远。

        于是他只能不停的跑，跑啊跑，跑，再跑——然后被林奕的亲戚家人拦截在墓地很远之外，被林奕爸爸一脚踹出去好远，摔在地上爬不起来，被林奕的几位愤愤不平的表亲打的鼻青脸肿。

        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天黑了，四下一个人都没有了——他开始爬，爬啊爬，一点一点爬去林奕的墓前，死死抱住那墓碑——感觉自己眼前的天，再也不会亮了。

        墓碑前摆放了几样林奕最爱吃的饭菜，和一罐冰饮，冰饮外层已全是水汽，此刻大概早已变成常温了——林奕从小体质并不是太好，林爸林妈在林奕的饮食上管的特别严，从不让他喝这样的东西，于是林奕经常馋。

        林爸林妈已经来过了——丁楚石单腿着地，跪蹲在林奕墓前，把怀里的白色纸质礼品袋放在一边，抬手帮林奕把那罐饮料的拉环拉开了。

        然后他盘腿坐在原地，在那纸质礼品袋里先拿出了一只玫瑰——特别鲜的一朵，瑰红无比，开的正艳。

        非常轻柔的探手放在了林奕的照片下面，声音略有颤抖，“丁楚石这辈子只给一个人送过花，只给林奕一个人送花……”

        然后是好半响的沉默。

        “对不起……”

        “小奕对不起，小奕在的时候，丁楚石太不称职了，竟然都没想过送一束花给小奕……”

        眼睛开始酸涩，丁楚石在自己身前留出了一些位置，把礼品袋里余下的东西都拿了出来——一瓶浓度很高的红酒，和很多的……碎片。

        这片墓地很大，有亮着零星的路灯，光线虽有些昏暗，但索性，丁楚石视力还算不错。

        然后就垂下头，开始专心的一点点拼那幅，今天在拍卖会上被他毁坏到粉碎的“无痕之泪”。

        再也没说话，非常专注，在粗糙的地面上，把每一个小碎片找到它的前后左右。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拼到最后，脖颈已经酸疼的抬不起来。

        直到最后一个小碎片，放入到画幅中，那是林奕的一个指尖——丁楚石还记得，那天晚上，林奕的手指在自己身上是什么触感，在怎样的地方，是怎样时轻时重的力道。

        然后自己开始失控，疯狂的折腾他……

        自己的手相比林奕更粗劣一些，地方也不一样，林奕有些难挨，又纵容着自己。

        ……

        “啪”的一声。

        丁楚石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他竟然，时不时还敢沉迷那个晚上。

        半瓶红酒像白水一样对着瓶口咕咚咕咚往嗓子里灌，丁楚石倒躺在了地上，跑步近二十公里的疲惫，才迟来的与丁楚石的精神状态进行拉锯。

        夜已经非常深了，起了微风。

        拼到脖颈发麻发痛才拼完整的“无痕之泪”，又被微风一点点吹散，不知吹去了何处，丁楚石就这样看着它们一片片飞远。

        他目光幻散，眼角开始有泪痕。

        “五千万……这幅画卖了五千万。”

        “是不是很厉害，小奕真的好厉害……”

        自言自语中，他开始缓慢的一口一口喝着那瓶浓度很高的红酒。

        “今晚这瓶酒度数太高了，小奕酒量不好，就不给小奕喝了……”

        “万一小奕喝醉了，丁楚石，会忍不住……”一阵揪心的痛席上来，丁楚石几乎泪崩了，“欺负小奕的。”

        “对不起，对不起……林奕对不起，丁楚石不该欺负林奕。”

        替林奕把眼泪流成海的，丁楚石想，大概是自己。

        “我错了，真的知道错了……”

        “小奕原谅我好不好？……不，永远都不要原谅我……”

        十字路口车水马龙，汽车鸣笛声，行人嘈杂声，不绝于耳。

        丁楚石缩在一侧人行道外的一个墙角，像一个街头乞丐一样的倒在沙石砖地上呼呼大睡，任凭早高峰期的所有吵闹声都吵不醒他——他只是太累了，太疲惫了，又醉的一塌糊涂，体力和精神已经无法支撑他走回家门口了，于是昨晚，他也不记得时间了，只好随意在一个地方停下——想休息一会儿。

        迷迷糊糊的，他感觉自己在一场又一场的梦境里走不出来，他满世界寻找林奕，不停的跑，不停的追，不停的走，不停的呼喊。

        终于在那个喊不出声音也听不到声音的禁声世界里，怀念已久的，心满意足的，听见了来自远方微弱的呼喊——好像有人在呼喊自己。

        这声音他认得啊，他每天日思夜想，心心念念，他怎么会不认得——可是他是怎么称呼自己的，自己怎么有些听不懂，为什么不是叫自己的名字……

        “叔叔，你没事吧？大叔？……”

        声音愈发真切，肩膀还被人拍了两下，丁楚石终于听清楚了，对方在叫自己叔叔。

        叔叔？

        丁楚石不确定自己这一刻是已经清醒了，还是仍然陷在梦境里，但这个声音对他来说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

        他眼睫颤巍巍的虚着睁开，朝着这声音寻去……

        看见了一张，明媚的，阳光的，恬静稚嫩的——陌生的少年脸。

        “醒了吗？大叔？你怎么了？没事吧？”

        昨晚收拾好的仪容今早又全部打回了原形，刮干净的胡子又冒出了粗凛的胡茬，发型东扁西歪，太缺觉，黑眼圈浓重——这一声“大叔”，当之无愧。

        不知道是不是清晨的阳光太过刺眼，少年陌生的脸庞在眼前突然就模糊了眉眼。

        只剩下了让丁楚石如梦如幻着迷的声音……这一定是个梦，他一定还在梦里，只因自己太过想念林奕，所以他来看自己了——可能是在施舍一点怜悯，也可能……他也有点，想念自己。

        “小奕……”

        他的声音是醉着的。

        不是醉酒的醉，是醉生梦死的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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