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一
绘画大厅里乌泱泱的坐满了人。
家长和所有学员——今天是这一届的中学生绘画加强辅导班的结业比赛。
丁楚石和林奕坐在最右边的中间位置——林叔林姨都在一家大型的铝制品工厂上班,工厂最近订单有点多,为了赶单子,职工们每天都在加夜班,非必要“重大”家庭事件,一律不得请假,这不,儿子报的绘画班结业赛,也没能请到假,被直属主任一口回绝。
辅导班统共收了一百五十八名学生,上午结业赛已全部进行完,由辅导班的五名高聘美术老师审评,下午三点,也就是现在,公布结果。
什么优秀作品、鼓励作品等,就直接下发到了学员和家长手里,两个特优作品,班导老师在讲台上分别念了名字并做了作品展示。
全学员也只做了前十个的名次排名。
从第十名开始念起,作品也被放映在了规整的展示架上,班导老师依次做了详细的解析和欣慰的表扬。
丁楚石知道,林奕一定在这十个名次里——原因很简单,林奕的作品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发放到他们俩的手里。
当然,这是玩笑话,作为和林奕一起长大,最友好的关系,他对林奕有信心,林奕的实力,他觉得自己还是比较了解的。
果然,作品一个一个解析过去,林奕的名字还没有出现,只剩最后的六名了。
秋高气爽的好日子,他觉得自己的手心有点出汗,于是就在自己弯折的膝盖上搓了搓——总觉得下一个就是林奕。
然而不是,又不是,还不是,他手心的汗似乎更多了,索性两个手掌撑在了自己的双膝上——只剩最后的三名了。
有种擂台赛上等待主持人公布金铜银的热血感,丁楚石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喘息一口比一口更重,更沉,更不稳。
第三名,不是林奕。
第二名,不是林奕。
似有一股强劲的外力突然灌入了他的脑子里,他一把抓住了林奕的手腕,用看“冠军”的目光挑衅又欣赏意味十足的歪头睨着林奕,眼光电力十足,嘴角的笑意怎么忍都忍不住。
“第一名,林奕同学。”
热烈的掌声听着像是能把整个绘画大厅里的窗玻璃都震碎了。
丁楚石想捏断林奕的手腕——他就知道,至少在绘画方面,林奕绝不会让人失望。
这场结业赛的意义对这一百多名学员来说,其实并没有多大,因为这是辅导班的老师们自己办的,也只有本班学员参与,没有和别的私营绘画班pk,更不是什么省级或区级公开赛。
但家长们依然热情满满的来全程陪同了,只因这场结业赛有一个唯一的期盼点和看点——前三名的作品会被放到显城第一美术馆的专区里展示三天,而“显城第一美术馆”在全国来说,都有着响当当的名气。
此也是这个辅导班收学员的一大卖点。
第二天。
显城第一美术馆,全国青少年优秀作品展示专区里,那是一条很长的展示廊,林奕的作品在很里面,可是丁楚石一眼就看到了。
原因无他,昨天已经见过了啊。
在稀松的观客人群间,他们一步步走过去——在过去的那一个冬天里,显城非常的冷,下了最重的雪,积了最厚的冰,每一天,显城的公民们似乎都是哆嗦着出门,又哆嗦着回家,所以大家讨论最多的可能就是,希望这个冬天赶紧过去,春天赶快来到。
林奕的“万里雪山图”。
就拿了第一名,来了“第一美术馆”。
昨天到了最后,林奕的作品也没能到他们俩手里,只好今天来这个让人心生骄傲的地方细细观摩一下了。
丁楚石抱着双臂盯着这署了林奕大名的“万里雪山图”,不禁皱一皱眉。
“昨天那班导老师说,你这雪山图画出了对显城春天最好的祈祷,我当时光替你激动了,没注意听,春天在哪呢?我怎么没看出来?”
林奕用手指顺着作品上的马路沿虚空描绘了一下,那里有一茬不太显眼的草绿。
“凛冬生早春。”他说。
这个专区的作品在“显城第一美术馆”是最流水的线,每一年,不知道有多少青涩的作品在这里来了又去,没有谁会长久的记得,就算美术馆会做简单的名册收录,估计也会定期清理。
此时此刻,至少二十余年过去。
“显城第一美术馆”尚在,然而,也早已在全国艺术展阅馆的名次上落了榜。
孟亦烊……
“凛冬生早春。”年长的评审老师像是在心里咀嚼了一下这几个字,“好一句凛冬生早春,看你的年纪还是学生吧?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老师我叫孟亦烊,在显城医科大学读一年级。”
“医科大学?没想到医科大学里竟然还藏着我们绘画界的‘小璞玉’,好!差点就把一幅好作品给‘遗失’掉了,孟亦烊,你的作品老师决定给你全程开绿灯,这幅‘雪春’绝对值得做最后的佼佼相争。”
“第三名,孟亦烊。”
这是孟亦烊第一次参赛,在这场不大不小的绘画比赛中,获得的最终成绩。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孟亦烊自己的预想,名次报出来的时候,场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初始时对他这幅作品的质疑声像是一丝没剩了,每个人都望向他投出最会心诚服的笑脸。
孟亦烊很开心,感觉自己不负所望的样子,可是这种开心只维持到了赛事彻底结束,他到后台去见到师傅的时刻。
他感觉到自己灿烂的笑脸一定很假,于是即刻就把自己的“假笑”收住了,只留下一点怕被师傅“训诫”一般的怯怯表情。
不知道为什么,他霎时觉得好心虚,赛程计时开始的时候,他突的就紧张到不行了,大脑中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自己该画什么。
这种状态维持了约有十分钟,场地里灯光通亮,四周有数不清的画板和绘画者,很说不清的一种感觉,那是一种硬生生的熟悉感。
他确实没有过参加绘画比赛的经历,小时候也没有过——感觉他爱玩画笔,幼儿园的时候爸妈给他报过一个少儿绘画班,只有一个暑期,就是他的绘画启蒙了。
难道这种熟悉感是从那时过度来的吗?直到那超大的观影屏视角定在了他这里。
刚好他往那观影屏上看了一眼——雪白一片,他的画纸上连一点零星的颜色都还没着上去,就是这样的一个瞬间,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像。
那是一片连绵的青山,葱郁极了,然后时间像龙卷风一样的飞逝,它们开始枯黄,落叶漫山飘散,分秒间便只剩光秃秃的枝杈,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寒风像刀子一样一寸寸的砍过去,留下数不清的冰凌,积雪仿佛盖住了天地,万里惨白。
“极速”的时间漩涡里,影像愈发的清晰,时间似乎回归了“正途”,他看到那宽阔的马路上,积雪被撵平,轻薄到如同已经化掉,石油路边的薄雪下枯草覆盖中,藏着一抹新绿。
他手中的画笔就找到了落点。
“雪春”的起笔是从“春”开始的。
头是他自己的,脑也是他自己的,画面也是他自己脑子里的东西,可是很奇怪,他就是很难找到那种有实质感的心安,他找不到这个画面的来源,就像你在做一道能力范围外的难题,一点解题思路没有,然后突然有人把答案拍在了你面前,顿时你就豁然开朗了。
你彻底理解了这道题。
可它的“解题方法”并不是自己想出来的——就是这种感觉,在“雪春”完成的整个过程中,他都是这种感觉,现在见到师傅的这一刻,这种感觉,就更重了。
“凛冬生早春。”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其实并没有这句话,可他就是这样说了。
他不知道,怎么就讲了这句话。
但好像,“画龙点睛”的,讲对了。
小安也在。
她热情的抱了抱孟亦烊,拍着孟亦烊的肩膀说,“小亦好棒,太厉害了,第一次参加这种比赛就取得了这样的好成绩,不愧是我们丁老师的徒弟,我都好激动呢!”
“我,”孟亦烊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偷看一眼丁楚石,有点傻笑,“哈哈,谢谢小安姐姐!”
客套的样子在小安眼里简直可爱死了,这样年纪的男孩子可真是讨人喜欢。
小安的一句“不愧是丁老师的徒弟”可把后台的工作人员给惊到了,孟亦烊刚想过去和师傅打声招呼,说几句话呢,就被小安|拉着挨个和一群工作人员寒暄去了。
丁楚石就那样看着孟亦烊,感觉他和人嬉笑努力应对的声音充满了婉转的调子,他表情淡淡的,目光也淡淡的,掩盖住内心巨大的波澜,利落的短发“抹掉”了他脸上几缕岁月的痕迹,他这样寡淡的神情看着某人或某处,生是让空气中都泛滥着落寞的味道。
十几二十分钟的时间过去,孟亦烊才重新站到了他的面前,丁楚石这一刻的目光很直,一点“分叉”没有,他感觉孟亦烊的两个脸蛋都有点僵,一定是刚才“陪笑”太多了。
一口似乎积攒了很久的喘息从鼻间呼出来,他看见少年滋润的唇瓣很轻的弯起来。
“师傅……”孟亦烊叫了一声。
声音软的挠人心肺,丁楚石盯住了孟亦烊的眉眼,感觉自己的心有种要化掉的错觉,虽然这种想法很荒唐,可他此时此刻,确实产生了一点妄想——孟亦烊,万一不只是孟亦烊呢?
你听他的声音,一点破绽没有。
你再看,看他的眉眼……
那幅“雪春”,何解?
“饿了吧?我们去吃饭。”他用了“我们”,声音也像那幅“雪春”里刚刚萌一点芽的春色一样参着显而易见的温柔。
在一家特色菜馆的双人包间里,女服务员拿来了菜单,在一边等着他们手动点菜。
“喜欢喝汽水吗?”丁楚石问。
孟亦烊眼睛圆睁的点了点头,丁楚石就把菜单上所有种类的汽水都勾选了。
孟亦烊坐桌子对面没太注意到,倒是站丁楚石一旁的女服务员一双小眼睛放大了一倍,咕噜咕噜转了好几圈,但没吱声。
“油炸类的菜喜欢吃吗?”
“还行。”孟亦烊鼓了鼓自己的腮帮子。
丁楚石抬起头很是认真的看了看孟亦烊,像是在分辨孟亦烊的“还行”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然后又低下了头,快速勾选了在来之前他心中就已经很明确的菜单。
菜和酒水都上齐的时候,孟亦烊简直吓了一跳。
这家菜馆的档次不低,服务还是很好的——瓶装和罐装的汽水十余款都启了封,摆了整齐的一排,在桌子的里侧,像一个分界线一样把一个长方桌切开。
五菜一汤,数量到没有夸张了。
可是除了最中央的一碗海带排骨汤,其余五个菜全是油炸类的。
一份炸小虾,不是那种很大个的虾,两指长大小的弱中等虾,成色很好,金黄红通一份,看着酥脆极了,孟亦烊吃过这个菜,放嘴里脆酥到了极点,入口即化,连根须子都不用往外吐,壳也一样。
一份炸小羊排,一看就是腌制了很久才炸的,呈棕黑色,冒一点油光,筋肉裹住一小段肋骨,一定很香,很引人食欲。
一份炸带鱼,品相和日常吃的炸带鱼有些不同,是很大条很肥的那种,取中间最好的一段,没头没尾没肚,很有宽度,短切,成很工整的正方形,看不出来是裹了什么东西炸的,酥渣布满整个鱼段,盘底也有一层,谁看谁想吃。
一份炸菠萝片,一根全透明的水晶签穿住一排三角形的菠萝片,在一个水晶长碟上,菠萝片表层已经炸的有些脆壳,上面淋了蜜汁,有一缕蜂蜜香,这是一道甜菜。
还有一份炸金针菇,这算比较常吃到的一个菜了,只是这家菜馆的火力看着更大一些,看着已经一根一根的硬挺成型,有种炸过火的感觉,表层撒了孜然粉,不知道吃着怎么样。
丁楚石的手指在自己的膝上蜷缩了一下,他说,“亦烊,你喜欢吃这些吗?”
如果你仔细分辨,其实可以听得出来,他的语气里是有一点小心翼翼的。
那是一种,最没有底气的试探。
孟亦烊当然没有察觉到,他看着这满桌虽然“单一”,但很丰盛很有食欲的饭菜,心里却想到了另外的一点东西。
“师傅,这是你喜欢吃的吗?”
孟亦烊的眼光很纯真,那是在真诚的发问,几分关怀里参着几分“求知欲”。
“是。”丁楚石肯定的说。
孟亦烊就夹了一个虾子放进了嘴里,一点甜味在他的眼尾化开,他笑嘻嘻的囫囵说着,“当然啊,真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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