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谈话
人的心态真的是很神奇的东西, 谢芷清从前将这些事情看得隐秘无比,提起来就会脸红扭捏。但是当这片区域其他人的态度都相当平静自然,眼中只有这件事本身的答案, 而没有别的东西时, 谢芷清竟也不觉得这是什么“无法宣之于口”的事情了。
甚至, 在这种自己与群体截然不同时, 都不需要别人提醒,她就会主动想到,是不是她的想法有问题。
谢若清料到了, 这就是很简单的从众心理嘛。人是社会动物,言行举止必然会受到环境影响, “月经”, 以及其他东西本身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当舆论和社会风气视之为洪水猛兽时, 越是不说, 人们越无从了解,它就慢慢变成了“忌讳”。
所以她并不是很担心谢家人来到现代后能不能改变的问题,他们可能一时难以接受, 但绝不会倔强一辈子——如果能选择对自己更有利的生活方式, 又有什么理由死守着过去不放呢?
论起见风使舵、为自身谋夺利益,没有谁比这些世家贵族更擅长。现代人总觉得古人迂腐, 却不结合时代背景分析, 他们所做的都是符合封建社会的最佳选择罢了。
因为她们体检的项目比较多,有关部门将方方面面的检查全都安排好了,所以即使在同一个科室,她们也是分布在不同的角落,这样能提高检查效率。
看完谢芷清这边, 谢若清又像陀螺似的转到李静雪和王玉芝那边。祖母年纪大了,全家人对她的身体检查都最为上心,李静雪更是片刻不离。
她们那刚做完某项检查,谢若清就正好赶上了医生讲解。
“没什么大事,老人家还是很健康的。”医生推了推眼镜,“您平时的饮食应当很讲究了,这点不用我多说,剩下的就是要多活动,多晒太阳补点钙。有机会的话,还可以尝试慢跑、骑自行车、爬山、跳绳等体育锻炼。”
这些都在谢家人的意料之中。他们喝下毒酒未死,反而穿越时空后,身体也像是经历过一次“洗经伐髓”,祛除了体内的沉疴宿疾。只是这效果不算彻底,虽谈不上有多康健,但比起从前已是大有好转。
王玉芝点点头,她这几日已经有所了解,夏国推崇的养生方法更偏向“动”,而不是从前她们认为的静养。
在比较过夏国老年人口数量和国民平均寿数后,她当然是选择相信夏国的方法,谁会拒绝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呢?
至于什么体虚、体寒之类的,就是她和李静雪婆媳俩都有的毛病了。十几岁便为人妇为人母,还要操持家业,相夫教子,就算身边有得力丫鬟陪嫁辅佐,也很是劳心劳力;再加上古代的医疗水平有限,她们身体要是没个病根才不正常。
幸好这些都称不上什么大病,注意调理慢慢养回来就是了。
这里的妇科检查,偶尔也确实让人……有脚趾抓地的尴尬。别说古人了,就算现代女性去看妇科也经常有扭扭捏捏的。此时谢若清的作用便发挥出来,有她陪在身边,耐心解释这都是医学,没什么好忌讳的,医生什么病人都见过等等。
这种劝解开导的话,由熟悉的亲人说出口,效果当然比素未谋面,还裹得严严实实的医生来说要好得多,但在另一边,郑毅对谢家人起到的就是反效果了。
——想想吧,某些男科问题本来就难以启齿,偏偏旁边还站着郑毅。他又不算陌生人,偏偏关系又没好到可以畅所欲言,无所顾忌,可不就是尴尬到让人窒息么。
这里面最别扭的当然是谢嘉衡,郑毅在他心里可是浪荡不堪、要把他妹妹骗走的混蛋,让这家伙见证他在做检查时的窘状,谢嘉衡真想直接晕过去。
但他不能,他是长兄,就要做好表率。要是连他都唯唯诺诺,底下的弟弟们要如何应对?
是以,尽管内心尴尬到恨不得当场去世,谢嘉衡面上还是表现出十足的淡定。谢瑾瑜就更不用说,作为能在国家权力漩涡中心游走的国公爷,他也只是仓皇了一瞬,就恢复如常。不管内心怎么想,面上却是不露痕迹。
郑毅不由高看了他们一眼,还抽空给谢若清发信息:【你家人的适应能力真的很强。】
谢若清笑笑,没回。
现在谢家人在夏国无甚根基,她的那点资产在谢瑾瑜眼里称得上一穷二白,所以他们当然不会违抗“官府”的任何安排,能配合的尽量积极配合。
倘若他们还是贵族,手中权势滔天,肯定就不是那么好说话的性格了。
从某种程度来说,谢若清还挺庆幸自己只是个十九线小画手,她越是“落魄”,谢家人才会越谦逊。
事实也正是如此,如果这是在古代,在他们生活的王朝,谢嘉衡发现郑毅这种心怀不轨、妄图败坏他妹妹名节的男人,不管他是什么身份,都要先套上麻袋将他打一顿再说。就算对方是皇子,都是谢家人有理——先帝最宠爱的福王看上了谢芷清,都得走正规流程求皇帝赐婚。
但就算他们谢家现在没了尊贵的身份,也不会遗忘曾经的门第和荣耀,郑毅对他家女孩如此轻佻,绝对是谢嘉衡无法容忍的!
在其他人做检查的空隙,谢嘉衡将郑毅拉到一旁。
谢嘉衡低声道:“此处无人。郑卿……郑先生,烦请你和我说个明白,你是否对舍妹有意?”
郑毅瞥了眼头顶上的监控摄像头,其实不太想说。现在他正属于公务阶段,身上还带着隐藏式收音设备,他们的交流都能被特殊行动组给听到。
在其他同事的关注下聊感情问题……他可不想以一人之力贡献供全组讨论的八卦。
见他迟疑,谢嘉衡心中更恼,语气都冷了几分:“郑先生,某……我很感谢你先前对我们家的帮助,他日必当涌泉相报,但我家的女孩,可容不得先生轻侮。你既无意,便和她保持距离,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吧。”
耳机里已经传来崔阳那损友的笑声,郑毅无奈,只好回答:“你误会了,我并没有要玩……总之,我对若清不是你想的那样。”
谢嘉衡拳头都握紧了:“你怎能直呼舍妹闺名,竟半点不知礼数!”
郑毅:……
他当然看得出谢嘉衡很想揍他,可惜这谢家长子是从文的,没能继承到他爹一身战场拼搏留下的煞气。
郑毅没有想和他打架的想法,一来这是谢若清的哥哥,他要是敢先动手,就别想着追回谢若清的事了。二来嘛,这谢嘉衡今年才十八岁,顶天了也就是刚读大学的年纪,他和小孩有什么好计较的?
而且这是特殊部门还在观察的“异界来客”对象,在非必要情况下,他不能和对方起肢体冲突,会违纪的。
他只好给这小孩科普:“夏国没那么繁琐的规矩,名字起了就是让人叫的。你也可以直接叫我郑毅,不用叫【先生】,我听着不太习惯。”
总感觉像到了餐厅里,服务员要给他点菜那样。
“我们这也没什么男女大防,婚姻不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套,现在流行的是自由恋爱。你看若清的态度还不明白吗?如果我的举止在夏国很过分,她早就制止我了,我俩就是正常说说话。”
前面的话,谢嘉衡还保持着半信不信的怀疑态度,等郑毅提起谢若清的反应,他才多信了几分。
郑毅倒也没有说错,若清向来机敏,不是白白吃亏的性格。等谢嘉衡冷静下来后,才想起那天郑毅上门时,也曾连名带姓地直呼蕙清的名字,只是他们那时要处理的信息太多,谁都没在意。
行吧,看来是风俗习惯有很大不同。这夏国风气,还真是礼崩乐坏,不成体统,放浪形骸。
但没等郑毅松口气,谢嘉衡仍然很执着地问他:
“那郑毅,你是否对舍妹有意?若你是真心求娶,我得先去禀告父母,再做考量。若是无意,那便当我没说这话,但以后你们也得【正常来往】,不要乱了分寸。”
无论他什么意思,今天都得把话说明白,不管夏国习惯如何,他们谢家的姑娘岂能与他纠缠不清?
他是男人,左不过是一场风流韵事,还能被当作宴席谈资,吃亏的可是他家女孩!
郑毅:……
好家伙,敢情刚才和你白说了呀,现在讲究自由恋爱,你们同意有个啥用啊,要谢若清自己点头才行!
他也是万万没想到,这人还没追回来,目标对象的哥哥就先和他“谈婚论嫁”了。
崔阳都快笑疯过去,还撺掇着他赶快答应,走家庭包围本人路线也不是不行嘛。
郑毅心想,他也就随便一听,要是他真敢绕过谢若清,直接和她家里人商量这种事,即使是他们主动要求的,那小混蛋知道了以后也不可能给他好脸色看。
他都能想到她会怎么说——他们是古代来的,他又不是!
“不太好吧。”郑毅耸耸肩,“这是我们俩的事,我们自己解决。”
虽然他确实是想追回谢若清没错,但这不是曲线救国,是直奔着淘汰出局啊。
谢嘉衡仍旧不放弃地追问:“你把话说清楚,你到底对舍妹是什么意思,你想不想娶她?!”
故事的发展总是这么充满戏剧性,拿着检查报告来找哥哥的谢若清走进他们的视野。
在两人齐唰唰看过来的目光下,谢若清忍不住咽了咽。
“额,其实,你们可以当我没听到刚才那句话。”
谢嘉衡:……
郑毅:……
那你就别挑明这件事啊,可恶!
讨论这种事情被当事人听到,其实三个人都挺尴尬的,只有谢若清稍微好点。
她轻咳几声:“大哥,你误会了。我和郑毅只是普通朋友,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还在小公寓时,谢若清就和他们说了现代人之间的家属称谓变化。不管他们短时间内能不能改,反正她对于兄弟姐妹已经改过来了。
这声普通朋友让郑毅眸光微暗,下垂的眼角掩去了他的满目不甘。
在他们分手前,也确实是到了快要谈婚论嫁的地步……他至今都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触犯到谢若清的底线,让她温和却坚定地离开他身边。
谢嘉衡无奈:“哪有女儿家旁听此等终身大事的?你听了便罢,还非要拿到台面上说……”
正主在这,谢嘉衡总算放过了郑毅,不要求他必须给一个答案了,反正若清的态度很明显在撇清关系。
不管他们夏国的规矩如何,那郑毅方才也说了,讲究什么“自由恋爱”。既如此,他应当不会再纠缠若清了吧?
谢若清走了过来,谢嘉衡不动声色地调整站位,又稳稳挡住了两人的视线交汇。
郑毅郁闷至极:“你那边的检查都做完了?”
“嗯,都差不多了。”谢若清回答道,“能当场出结果的都出了,剩下还需要时间的会以电子版发到我邮箱来。郑毅,我之前拜托你帮我找的精神科和心理医生,今天有来吗?”
郑毅点头:“有。是要给你弟弟诊断自闭症是吗,调查组请了相关领域的权威专家。”
谢若清很高兴:“太好了,谢谢你们。”
“不用客气。这对我们来说,也是珍贵的一手资料。”
有些话点到即止,不用说得太明白。谢若清听得懂,谢嘉衡还是云里雾里,他只大致推断出,这个医生应该是为嘉平找的。
想到此处,他的心情也激动起来:“若清,你的意思是,嘉平的脑疾可是有治?”
谢若清:……
她深吸一口气:“大哥,嘉平没有脑疾,他能听懂我们说话,智商很正常!他只是,额,可能只是过于内向,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症状,但他的脑子绝对没问题。你们不要再说他是傻子了,这样会让他更加不爱说话的。”
受限于信息认知,在古人眼里,很少与人说话,也不和人玩耍,总是自顾自低头的谢嘉平非常奇怪。嘉宁从前还喜欢去逗他,但嘉平从来不搭理,即使被挠痒痒,被捉弄都没有任何反应,那可不就是个傻子吗?
不过若清既说了,谢嘉衡也就从善如流地答应:“好,有的治便好。这等好消息,应当报以父母知晓,父亲肯定会很高兴的。”
“嗯,我去说。大家的检查都做完了,可以先找个地方坐下等,我带嘉平去另一个科室。”
谢嘉平的检查项目比他们这些大人多,他还得看儿科,方才都是谢瑾瑜陪同着他。在听到还给嘉平准备了其他医生问诊后,谢瑾瑜果然面露喜色。
虽说他对这个庶子谈不上有多重视,也没报以什么期望,但身为人父,肯定希望能治好他的病,让他变成“正常人”。
本来,谢瑾瑜还有点担心适龄的嘉平能不能上小学的问题,如果能让他“痊愈”,那就再好不过了。
做完检查的全家人都走了过来,正好趁着人齐,谢若清又解释了一遍,才将嘉平送进咨询室。
在进去前,谢嘉平还拉着她的手,似乎是有点害怕和不舍。
“没事的,嘉平。”谢若清蹲下来,让自己的视线和他持平,耐心劝导道,“里面的医生知道该怎么做,没有什么特别的,你平时怎样,就去之后还是怎样。当然,如果你愿意和医生说话,可以多说一些。”
在这点上谢若清有信心,谢嘉平也不是完全不开口,她一直觉得只是别人说的很难触及到他的表达欲。但里面的医生,肯定是非常专业的。
谢嘉平懵懂地吐出几个字:“二姐姐,奶茶。”
嗯?他喜欢喝奶茶吗?
谢若清摇摇他的小手:“嘉平,你想喝奶茶,是不是?如果是,你要将完整的句子告诉我。”
谢嘉平于是说:“三姐姐完成测验,有奶茶;我去和医生说话,也要有奶茶,我表现很好。”
旁边的人都看惊了,谢嘉宁小声问:“原来嘉平真的会说话,不是一两个字,他也可以说一整句话。可是他从来不和我说!”
谢嘉安也小声回答:“他当然会说,但是好像只和二姐姐说。二姐姐从前经常去找嘉平,我有次路过看到他们在玩叶子牌呢。”
能打博戏,就已经证明谢嘉平确实不傻,相反还很聪明,因为它的打法对嘉平这样年纪的孩子来说可不算简单。谢嘉宁心里还有点酸:“那他可真够偏心的,怎么只和二姐姐要好?”
谢嘉安:“大概是因为,只有二姐姐不把他当傻子吧。”
谢嘉宁:……
那他们从前不是不知道么,嘉平又从不理人。现在知晓后,他肯定不会再那样了。
谢若清拍拍他的头:“可以,那你要配合医生哦。如果你表现得好,我会买奶茶给你喝。”
陪医生说话即可获得一杯奶茶,谢嘉平觉得很合算,郑重地点头应下。
诊疗是独立进行,家属都在外面等候。谢若清问:“郑毅,这个时长大概要多久哇?也快到午餐时间了,谢谢你今天带我们做体检,我请你吃午饭吧。”
谢嘉衡立刻跟上一句:“郑先生今日辛苦,是我们家该请的,还请不要推辞。”
他一开口,迅速就把请客对象从谢若清变成了整个谢家,郑毅心中无语。
这些个古人,真是人均八百个心眼子!
谢瑾瑜还在认真研究医院宣传墙上的内容,他是武将出身,见惯了生死,对于关键时刻能救命的医术很是上心;王玉芝正在走廊上散步呢,医生说了,要多走动才能延年益寿。
倒是搀扶着老太太的李静雪往这边瞥了一眼,感到几分不对劲。按理来说,请客这事该由家中长辈提出,若清和郑毅先前认识,规矩就不必卡得那么死,再说她本来就是现代人;但嘉衡是怎么回事?
国公爷和老太太还没发话,他倒是先代表谢家做起主来了,这可不像他往日循规蹈矩的作风。
郑毅答道:“不用那么客气,这都是我工作范围内的事情。按照规定,这顿饭我可不能吃你们的,容易违反纪律。”
谢家人听懂了,这是避嫌,不然他就有收受贿赂的嫌疑了。
见他在四下无人时(摄像头不算)也愿意主动保持清廉,在乎为官的名声,谢嘉衡对他的印象稍微好了一点。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敬意:“郑先生品德高洁,是民生之幸矣。”
闲着也是闲着,反正在这也没其他事做,郑毅索性就给这位“目标考科举”的十八岁少年科普些夏国公务员的相关规定和纪律。
最后,他着重强调:“以严明的法律去规范人的行为,才能最大程度杜绝贪污腐败。在这件事上,考验官员人性是很不靠谱的,必须要靠法律强有力的约束,让他们不敢越过红线。同时,不止是公务员,法律也同样约束着社会的每一个人。”
此等法治思想,与封建社会所推崇的人治、道德教化等自然相悖,谢嘉衡反驳道:“严刑峻法,未免不近人情,君可知苛政猛于虎?民生不幸,四海煎熬,非圣明之景也。”
郑毅笑了,直接问他:“那照你的观察,是你们那的百姓过得好,还是夏国的百姓过得好?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你在夏国多生活一段时间就会懂了。”
拿现代社会去和古代对比,那完全是降维打击,即使谢嘉衡再坚持己见,也没办法昧着良心说夏国百姓过得不好。
其实他们一直在隔离,但仅仅是从公寓走到公安局的那一段路,就已经窥见了夏国百姓的生活状态。路上行人神色轻松,女子亦可孤身出行,小孩的笑声天真动人,冬日里人人都有保暖衣物……放在从前,这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太平盛世。
更别提他们还坐上了汽车,行进速度快到他们不敢想象,车窗外的景色俱是大气美观,绿荫环绕,在一派和谐安定之景中,让人看着便觉生机勃勃。
谢嘉衡见识到很多新物件时,心中赞叹的只是工匠之能,对这个陌生的国家谈不上什么臣服。但在见识过夏国的盛世之景后,他的心态不自觉变化了。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如何能使官员清正廉洁,一心为民,百姓知法懂法,安居乐业?
他太想知道了,想要考公务员的动力,也从考取功名庇护家人,多添了几分探究答案的心思。
他辈读书人终生所愿,便是学有所成,忠君报国,史书留名。如今夏国已无君主,却正值盛世华章,若他有心效力,应当也能有所建树吧?
看谢嘉衡陷入深思,郑毅自觉抢救了一个古人迂腐不化的思想。他有些得意,趁着谢嘉衡在思考人生时,又悄悄走到了谢若清身边。
“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顺利。”他适当地透露出一点能说的内容给谢若清,“这是件好事,若清,你的家人接受能力都很强,看来古人也没那么古板嘛。”
这是他第二次说起这件事了,两人此时离其他人都有一定距离,谢若清问他:“你真是这么想的?”
郑毅皱眉:“难道他们只是装模作样,心里还是不认可夏国的制度吗?这可不行,我们国家可没有什么特权阶级,也不看出身血统,你得和他们说清楚。”
其实关于谢家人能不能融入现代社会,调查组的成员肯定是希望他们能做到的,但做不到也不强求。反正夏国的法典体系相对完善,只要他们敢违法犯罪,那就按法律制度来。
但郑毅很在乎,他们都是谢若清的家人,那将来迟早也是他的家人——如果他能和谢若清复合的话。所以,他还是希望他们能当安分守己的好公民,否则将来若清痛苦,他也为难。
谢若清却答道:“这得分人。我家祖母早就不管事了,她的决定必然跟着我父亲走。有两个人,我母亲和我姐姐,她们绝对是认可夏国的,就算穿越时空的机会摆在她们面前,她们都不可能回去做贵女,还会积极帮助其他人适应现代社会。”
她说得很笃定,事实也确实如此。在夏国,她们才算是真正的“人”,身份证上会记录她们自己的名字,新闻联播上的女性是完整的名和姓,而不是一笔带过的某某氏。
诚然,现代社会并没有实现真正的男女平等,但幸福都是对比出来的。夏国的女子能读书、能考大学、还能考公务员,可以从事各种行业,成为社会精英,甚至还能让孩子从母姓——虽然女性的上升通道仍然比男性狭窄得多,但只有经历过无边黑暗的人,才会明白透进来的一束光有多么珍贵。
谢若清接着说:“我妹妹蕙清,她大约是会犹豫的。如果你昨天问我,我还不确定,但今天她懂得了一些知识,愿意留下和选择回去的可能性是对半开吧。不过,如果我父亲表示要带全家人一起回去的话,她肯定会走的,她不敢违逆父亲,我那几个弟弟也是一样的。”
“当然,这只是举个例子。你别这样看我,我真的不知道时空穿梭的方法,你不信的话现在就搬台测谎仪过来。老天爷啊,我倒是宁愿我自己知道,你都想象不到,我们国公府的库房里藏着多少奇珍异宝!只要给我五分钟,不,一分钟,哪怕三十秒的时间停留,我后半辈子都不用奋斗了。要是早知道会穿越,我肯定让全家人抱着一堆宝物过来。”
看她神色间带着懊恼和遗憾,郑毅都被她逗笑了。
不过,她说的是“要多带好东西回来”,而不是“根本就不会去古代”,可见她和谢家人的感情还是很深的。
郑毅清清嗓子:“也就是说,你的弟弟妹妹们还没形成独立思想,属于可引导范围,如果继续生活下去,还是有机会培养对夏国的认同感,问题就出在你父亲和哥哥身上,是吗?”
“嗯,怎么说呢……他们是封建王朝的既得利益者,人人平等、男女平等是在从他们手中分润权力。在他们的思维里,大致相当于你有一万块,但被我抢走九千九百九十九,还说什么要给九千多个人均分。他们不会考虑自己先前有的从何而来,是否合理——但这些其实并不重要。”
谢若清说到这,还伸了个懒腰,“这些贵族啊,最明白形势比人强的道理。不管他们心里怎么想,行动上还是会做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君子论迹不论心,你放心,他们绝不会惹麻烦的。”
郑毅:“你就这么确定?”
谢若清摊手:“拜托,你仔细想想就明白了。我们家现在是什么身份?是平民百姓,而且还住在租来的房子里,连固定房产都没有。在这种条件下,他们不可能去反对一个国家的执政方针,除非他们疯了。”
“我实话和你说了吧,如果我父亲还是个高官,手中有权有兵,他可能还有底气维持自己的生活方式。但很不幸,或者说很幸运,我们全家现在都是平民百姓。”
“贵族当然会想尽办法维护自己的固有利益,但他们更会衡量得失。在形势已经变化,完全没有回转的余地时,他们又会立刻想尽办法融入到新的政权中,争取新的利益。”
“所以,你别看我父亲万事配合,你一说,他就主动思想解放,愿意送女儿去上学。他不是认同这一套,这更像是一种【投诚】的选择。没关系,未来他没得选择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他会从被动适应,进化到主动适应的。”
郑毅沉思片刻,随后试探道:“历史上也有很多臣子,在王朝覆灭时仍然不改死志,兴许你们家……”
谢若清白眼一翻:“我真谢谢你,我们全家都是被新皇赐死的。谢家先祖随开国皇帝打江山,当年本来可以封异姓王,是先祖坚决不受,才封了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传到我父亲这代时,更是不敢让嫡长子从军,反而让他从文,底下几个弟弟都没怎么用心教。谢家谨慎到这个地步,换来的还是一杯毒酒,还提什么对君主的忠心?”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1]!”
真不是谢家人想要玩弄权术,同样是被迫而已。赐死他们的是新皇,因为他找到了借口,但先帝难道就没想过让他们死吗?他只是没有合适的理由。
有些问题是不能细究的,越深思越伤人心。
谢家人刚被世代效忠的政权背刺,想要让他们快速培养起对另一个国家的认同不太可能,就连李静雪和谢芷清也都是更看重自身利益罢了。但他们也绝不会有什么“复国”的想法,天子的江山没了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啊,何况大家都不是同个世界的人。
“而且哦——”
谢若清拍拍郑毅的肩膀,“我大哥虽然也有被迫适应的成分,但他是个好人。额,这么说不恰当,就是他的内心比我父亲更淳朴些。他刚才确实被你的话说服了,不至于醍醐灌顶,但也有所松动。”
郑毅:“你其实是想说,他的年纪还小,所以还没发展到你父亲那样的程度吧?”
谢若清:“……有些话不用说得那么明白。唉,环境对人的影响太大了,他是封建社会造出来的贵族产物嘛。但他心里也有朴素的爱国爱民观念,外敌来犯,朝中无人可用时,我父亲顶着功高震主的压力,也要主动挂帅出征,守卫边疆百姓。他也不全然只为了利益,人性是很复杂的,在不同制度环境下会有不同的表现。”
“至于我哥哥谢嘉衡,他真的是很好的人,在读书时是真心想要为民生谋福祉,庇护一方百姓的。”
“你不要觉得古人迂腐不化,实际上他们的思想也是受到了时代限制,就像是被遮挡住视野那样,能看到的内容比现代人少得多。说不定千千万万年后,未来人看我们,也是觉得愚蠢不堪呢?”
谢若清相信,只要多给谢嘉衡一点时间,在他见证过夏国创造的无数个奇迹后,事实会胜过所谓的“圣人言”,而他也会明白,来到这里不是落魄,其实是命运给予的宝贵机会。
他将终于有机会,为他伟大而缥缈的初心奋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
诊室外面没有座椅,谢家一行人借用了医院内的休息室,盒饭是医院食堂提供的。这所三甲医院人/流量非常大,有关部门也只是临时封闭部分科室,开通了绿色通道,不可能专门让整个医院关门,还有不少患者正在住院呢。
凭良心说,医院食堂的盒饭不算难吃。在浓油赤酱的遮掩下,米饭不够香甜、食材品质稍逊、时蔬不新鲜的问题都被忽略,其他人吃得还行,只有味觉最灵敏的王玉芝比较难受。
谢若清能理解,祖母也不是故意挑剔的,她什么都没说,还在继续吃。换成任何人突然面对生活品质降级都会心里不舒坦,要是像其他人那样没感觉到也就罢了,“众人皆醉我独醒”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她默默地加快了干饭的速度,感觉赚钱的压力更大了。其实不消她说,她老爹谢瑾瑜肯定是最愧疚的。按照封建直男的思想,妻子儿女跟着受苦他会难过心疼,但要是让老母亲不快活,那他就是天大的不孝,难过程度按指数型飙升。
等他们吃完饭后,谢若清用手机扫码付了款。谢家人已经知道,那是一种叫做“在线支付”的东西,不用携带大量实体货币,拿手机扫一扫就好,也省去了找零的麻烦,十分方便。
谢瑾瑜还感慨过,夏国的百姓真的很信任他们的国家,否则怎么敢将钱财存储在“线上”?在古代这是不可能发生的,要是有哪个王公贵族将铜钱搬空,让他们的账户余额变成毫无作用的数字,庶民百姓连哭都没地方哭。有了钱,当然要藏在自己家中,或是变成田产土地,才能安心。
嗯,这就是【信用】的体现了,谢若清索性买了几本货币相关知识的经济学书籍,准备拿给谢瑾瑜看,目前还在快递中。
“嘉平应该也吃饭了吧?”谢若清扫完码后,还不忘问了旁边的郑毅一句,“感觉已经过了好久,现在诊疗的时间都是这么长的吗。”
郑毅:“吃过了,这你就放心吧,对小孩子我们会格外照顾的。不过时间是有点长,你们先坐会,我去问问看是怎么回事。”
谢若清坐回刚才的位置,也没闲着干等,而是拿出了平板和触控笔继续画画。很巧,她昨天刚接了古风服设单,衣服+安头整体共一千五百块,全身图,精细度要求还是蛮高的。
甲方没有提具体的朝代汉服要求,只说精致好看就行,这就大大方便了谢若清,回忆下谢蕙清的衣着打扮来画就好了嘛,三妹妹是最爱漂亮,最喜欢折腾的。
顺带一提,谢蕙清也是三姐妹里长得最漂亮的,谢嘉安那张脸要是出道也能当顶流。这很好理解,她的生母春桃正是因为能歌善舞且样貌顶尖,才会被送到国公府上。谢瑾瑜是何等身份,寻常美人都入不了他的眼呢。
谢若清十分坦然地借用了谢蕙清的服装搭配思路,当然,她支付了“版权费用”——蕙清昨天在桃宝上买了一大堆头绳发卡,是她付的款。
看吧,需求会创造动力,谢若清都没教她怎么用,她自己磕磕绊绊也学会了,哪有那么难呢。
她正在这画画呢,谢芷清也将头凑了过来。这种在平板上作画的方式让她大开眼界,画风也是第一次看到,光是看谢若清拿笔的姿势,就让她觉得别扭,毕竟她之前是用毛笔的。
在古代,谢芷清也算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低声问谢若清:“你这画,要画多久,能赚多少钱?”
谢若清:“总价一千五,另一个服设分解我已经画好了。要是状态好,认真持续地画,至少也得画五六个小时,如果没什么灵感,那就难说了。”
谢芷清听完她的回答,心中大概有数了。她再仔细观察了若清的笔触,就遗憾地得出结论,这种能卖出价格的和她会的根本不是一种画,她在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学会,画不到若清这样的水平。
但她还是多问一句:“像我们从前的那种画,会有人喜欢么?”
没直接说能卖多少钱,是世家贵女最后的矜持。
国画啊……谢若清想了想:“桃宝上有这方面的项目,我不太记得了。像这种国画定制,肯定是有市场的,一张大概几百块吧,看尺寸和内容不等。”
画画还真能赚钱?提到这几个关键词,不止谢芷清精神振奋,同样会画画的谢嘉衡和想要在桃宝开店的李静雪都看了过来,眼里似乎在冒光。
谢若清:……
看得出来,他们家赚钱的心情是真的迫切啊。
她只提了个开头,母子三人就迅速拿起手机,通过关键词搜索找到相关店铺。很快他们就发现,原来不止国画能赚钱,写字也能!
这就撞到谢家人心坎上了,在对比过其他书法作品的水准后,李静雪确信,虽说他们家的写字水平于书法一道只能算中规中矩,但忽悠——不是,供现代人欣赏那真是绰绰有余。
谢瑾瑜是武将,谢嘉宁和谢蕙清不爱读书就忽略不提,谢嘉衡擅长颜体楷书,笔力圆厚,气势庄严,谢嘉安的字虽不如兄长,却也端正规范,挑不出错处;至于家中女眷,都能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如果要卖字卖画,成本不过是纸张和笔墨,唔,也不用太好的,要是客户对这些有要求,那就让他加钱,他们再去采购便是。
很好,李静雪立刻做好决定,第一间网店就从字画开始,用最小的成本积累到更多资金,她才更去做更大的生意。
确定好目标后,她又马不停蹄地行动起来,在桃宝上采购需要用到的东西,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页面筛选、参考评论等一些列技能。
等谢若清抽出心神去关注母亲的动向时,发现她已经在和店家讨论如果能提供优质买家秀,要给他们多少折扣的事情了。
谢若清:……
这种事连她都想不到,刚从古代穿越来的嫡母已经做到了。包括卖国画的事,也是谢芷清看到她在画画后先联想到的。
只能说,有本事的人无论在哪里都会成功吧(战术后仰)
在这个休憩的空当里,只有祖母闭目养神,谢瑾瑜都没闲着,他在考校几个孩子的功课——准确来说,是两个儿子,谢蕙清只是顺带问问。
他没学那些内容,所以也不出题,只是让他们复述所学的内容。三个人一起说,当然就能对比出谁说得更清晰有条理,谁学得不过尔尔。
这种末位淘汰式,总有人垫底的情况下,谢嘉宁又成了要受罚的那个。但他也不算完全倒霉,至少在谢瑾瑜沉着脸打他的手心之前,郑毅回来了。
秉持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则,谢瑾瑜暂时放过了他,转而迎向郑毅,向他询问嘉平的情况。
郑毅:“叔叔不用担心,嘉平没问题。他的诊断结果是亚斯伯格综合征,是一种泛自闭障碍,之前出现的肢体互动障碍和语言表达方式异常都属于这种症状的表现。这种综合征其实并不需要治疗,对他的生活不会有太大影响。”
老实说,以他的年纪直接叫谢瑾瑜叔叔是不太对的,完全可以直接叫他一声大哥。但他还心心念念着追回谢若清,总不好在称呼上乱了辈分。
亚斯伯格综合征,什么东西?
谢家人对这个新名词集体陷入迷茫,唯有谢若清松了口气。以嘉平的表现来说,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相对好一点的结果。之前她就有猜测,现在总算落实,她也就放心了。
通俗点来讲,也就是社交上会产生障碍,以及难以理解别人眼神、动作、或者是语言中的潜台词罢了。细想一下,在国公府内人人说话都要拐好几道弯,普通的正常人有时都绕不过弯来,何况是患有亚斯伯格的嘉平。
久而久之,他感觉到交流受挫,不愿意再说话也是情理之中。
谢若清先是和家人们说清楚嘉平的症状,提醒他们以后在和他说话时,语言都要尽可能直白浅显,因为他理解不了什么双关和婉转。比如说要催促他快点,就直接说快点,如果说“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他就真的以为你只是在问他时间。
在此基础上,嘉平从前不愿开口说话还有另一个原因。
嘉平的生母胡氏本是富商家之女,一朝家道中落,债台高筑,是她父亲托了好几层关系才将她送进国公府做妾,这样至少能免受颠沛流离之苦。国公府主母仁善,待人宽和,治家有方,在李静雪手底下讨生活,日子总不会太难过。
她生了儿子,却不得宠,又因身世而不敢像春桃那样骄纵,在人前仍是战战兢兢。嘉平刚学会说话时,偶尔也会童言无忌,旁人都不放在心上,唯有她吓得心肝乱颤,叮嘱嘉平注意言辞。如果不会说话,那就别说了。
可想而知,患有亚斯伯格的嘉平会有多痛苦,他哪里分得清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索性就不说了。不说,总不会错。
解释完后,她又去问郑毅:“那嘉平怎么还没出来呀?不是都已经有诊断结果了么。”
郑毅:“哦,因为专家在和他沟通中发现,你弟弟其实非常聪明,预估智商在170以上,目前正在通过多种方式测试。”
谢若清:?
她弟弟智商多少,一百七?还是保守值?这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吗?
她对于智商的划分有多少有些了解,天才的标准线在不同的答案下时常有变动,但170是板上钉钉的天才智商,而且在天才群体中都称得上优秀。
谢若清偶尔也会为自己平凡的大脑莫名感伤,羡慕别人赢在起跑线上,结果突然被告知,其实天才就在她身边,就是她亲弟弟,这个别人口中的“傻子”。
草(一种植物)她弟弟嘉平好像是拿了废柴流剧本的起点男主啊,天之骄子的大哥谢嘉衡是对照组,总是爱捉弄他的嘉宁是前期反派,同样低调的嘉安就是盟友预定……
谢若清赶紧摇头,将脑子里奇奇怪怪的东西赶出去。郑毅本来就不是爱开玩笑的人,尤其这还涉及到他的工作,所以,她弟弟谢嘉平还真是个天才。
她整理好激动的心情,又和家里人解释这件事,很显然,他们受到的惊讶刺激比她大多了。在此之前,他们还一直以为嘉平是傻子呢!
谢瑾瑜更是反复追问她:“没弄错吧,是嘉平吗?是我们家的嘉平吗?”
别误会,他对此事当然也是乐见其成,但还是不敢相信。谢瑾瑜又不是没见过神童,但比起人家一岁能说话,两岁识字,三岁作诗的孩子来说,他真的看不出嘉平聪慧在何处啊!
郑毅:“嘉平的记忆力和思维能力尤其突出,只要把课本放到他面前,他吸收学习的速度就和开了挂那样,我刚上去问时,都已经开始看高中物理了,以后肯定是科学界的好苗子。”
搞科研啊,那谢若清就懂了。理工科的天才,对诗词歌赋什么的没反应也是情理之中。如果国公府没有被抄家,他们没有穿越,嘉平还真的生不逢时,顶多被人发现计算能力特别强——那又有什么用,谢家又不缺能干的账房。
但现在不同了,在夏国,属于嘉平的光芒才能真正为人瞩目。被上苍眷顾的智力,才终于有可发挥的舞台。
不过这是不是也太快了一点,就算初中物理没什么难度,但谢嘉平是不具备现代人常识基础的啊,他的学习速度太恐怖了!
难怪在人口基数足够大,天才辈出的夏国,专家都还放着嘉平没让他下来,足以见得有多见猎心喜。
和郑毅交流完后,谢若清不免又进行了中翻中口译,仔细给家里人讲述,嘉平的智慧都在何处,以及科学界是什么意思。
她说得慷慨激昂,神情激动,却似乎没有什么人能和她同频——他们这些天也懂得了一些现代知识,但“科学”究竟有多重要,却是没什么清晰认知的。
谢瑾瑜的眉间甚至划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失望。不用说,他肯定把科研简单粗暴地划分为“工匠之能”,和他说谢嘉平对数字高度敏感,在理科上天赋绝佳,他也会觉得,原来只是擅长些算学,充其量再加上精通墨家机关(物理)、会炼丹(化学)、可占星(天文学)。
他几乎下意识就会想到,那又有什么用,科举又不考这些!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古今父母的心态还真是殊途同归。
在得知虽然科举不考,但高考很吃香之后,谢瑾瑜的态度立刻就变了。谢若清没告诉他的是,如果嘉平的智商足够高,连高考这个流程都可以省略,清北招生办会争先恐后打爆他们家的电话。
想到这里,谢若清不免有点飘飘然。这两大顶级名校一向是无数学子心中求而不得的白月光,她高考时也是高攀不起,但如果有机会,能(以亲属的身份)对他们爱搭不理……怎么办,只是稍微设想一下,就已经开始膨胀了!
最终,谢嘉平的智商检测结果估值是173,比郑毅说的保守值略高一些。这个数字也并非固定不变,因为嘉平的年纪还小,如果能持续开发脑域,还有机会继续提高。
为了方便谢家人理解这个数值有多可怕,谢若清拿自己举例:“我之前好像也测过智商,大概在110到120中间。唔,估计我们家都是这水平,大哥应该在130……或者140以上。”
毕竟谢嘉衡是能连中六元的开挂神人,又有天赋又努力,甚至有不少考生为了不和他同期而推延考试。
其实谢若清感觉,母亲和大姐姐如果去测个智商,估计也会很高,不过这话私下说就行了。因为她觉得最聪明的说不定是李静雪,几个孩子都是遗传她的,谢瑾瑜的智商也不会低,这属于是强强联合了。
等谢嘉平从诊室出来后,郑毅还帮他抱着厚厚的一沓书,都是那些专家送给他的。尽管现代纸张的价格已经很便宜,但在谢家人的潜意识里,赠书还是一件非常隆重的事,谢瑾瑜还亲自行了揖礼,请郑毅代为谢过。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倒是让郑毅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后退半步,用求助的眼神看向谢若清。
这、这礼对现代人来说也太大了点,而且他和谢若清是同辈,那谢瑾瑜就算是他的长辈,他就只是帮忙拿了几本书,当不起长辈给他鞠躬啊!
谢若清用眼神示意他没事的,因为书本和知识对古人是非常宝贵的财富。谢家人在民宿里是用平板学习,谢嘉衡和谢芷清一天要擦拭那块平板五六次,不能沾染上一丝灰尘,用视若珍宝都不足以形容。
在回程的大巴车上,由于新鲜劲还没过,全家人都对智商超高的谢嘉平表达了高度关注,就想看看天才的一举一动和普通人比起来有什么不同。这样的万众瞩目显然让嘉平很不习惯,躲到了谢若清身侧,避开旁人打量的目光,专心地咕噜咕噜喝奶茶。
谢嘉宁想要伸手摸一摸如此聪明的脑袋,也被谢嘉平闪过,看上去很不愿意和他接触。
谢嘉宁撇撇嘴:“你怎么如此小气,就摸一摸而已。让二哥也沾沾你的聪明劲儿。”
李静雪在一旁吐槽:“还是免了,莫把你身上的傻气传给嘉平。”
谢嘉宁:……
谢谢您,您可真是我亲娘啊。
兴许是被很多专家肯定,说他是天才,是聪明人,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再也不用忌讳,谢嘉平看了身旁的谢若清一眼,在后者鼓励的眼神中开口:
“我不想给二哥沾,二哥对我不好。”
啊这,这就有点尴尬了。谢若清没想到他会说得这么直白——好吧,这样直白的发言才是嘉平该有的表现,难怪胡氏会让他少说话……
不对不对,还是该鼓励他多说。
在谢瑾瑜的理解中,亚斯伯格综合征大概就等于失去了语言的艺术,只会直来指往地表达,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在古代)为官的,但他也不太可能说谎,尤其嘉平的年纪还这样小。
他沉下脸:“嘉宁,你欺负过嘉平吗?身为兄长,理应友爱弟妹,你的书都读到了何处?你母亲又是如何管教你的?”
谢瑾瑜的火气还带到了李静雪那边,好像教育子女只是主母一个人的责任,疏于管教没有他的过错。
李静雪的视线从平板上移开,看向谢嘉宁。这种目光谢嘉宁太熟悉了,意味着母亲要对他进行“审问”,如果他敢说谎话,在她抽丝剥茧的分析下,只会受到更严厉的处罚,母亲处事一向公正。
谢嘉宁大呼冤枉:“我没有!嘉平是我弟弟,我怎么可能会欺负他!就、就只是……”
在父母双亲的注视下,他说到后面,声音也逐渐低了下去,“偶尔,偶尔将他的东西藏起来,让他找一找……可是我最后都还给他了呀。我不过是同他开几个玩笑,这也不行么。”
其实不止,他还扯下过嘉平头上的发带,突然从背后吓他一跳,或是揉捏他的脸,只是这些事情连嘉宁自己都不太记得了。
在他的思维里,不过是和弟弟玩闹一番,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其他纨绔子弟们玩起来更疯,他还被京城的狐朋狗友踹过屁股呢!
这些“公子间的玩耍”并未伤及身体,因此都传不到家中其他人的耳朵里,毕竟李静雪要打理整个国公府的事务,实在是太忙了。再说了,嘉宁是府中嫡子,胡氏本就胆小,即使知道了也不可能追究此事,毕竟嘉平看起来没受到什么实质性伤害。
谁会去关心一个孩子的心理健康问题呢,就连谢瑾瑜听完后都不觉得是什么大事,语气和缓许多。
“嘉平和你不一样,他有那什么亚斯……亚斯伯格综合征,不善与人交际。既如此,你以后不要再这样了,对嘉平要多照顾一些。你坐过去,同他好好说说话,亲兄弟要和睦友善,不要有什么间隙。”
他到底是想了想,看到了李静雪欲言又止的神色,接着说:“罚你抄一遍《论语》,好生反思自己过去的言行。”
谢若清不免想到,如果嘉平没有被发现是天才,可能就没有后面这句话了。
不对,如果这样,嘉平可能根本就不会如此明确的表达出来!
她有些愤愤不平,在嘉宁坐过来后用力掐了他一把,搞得他一脸懵:“二姐姐做什么,很痛啊!”
“与你开个玩笑。”谢若清哼了一声,“你不喜欢这种【玩笑】方式吧?你是该好好抄一遍论语,尤其是颜渊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谢嘉宁面上讪讪,少年人的脸羞愧地红了起来,扭捏着与嘉平说了道歉的话,而嘉平又看向了谢若清。
谢若清摸摸他的脑袋:“没关系。”
这不是在教他说没关系,是在告诉他,即使不愿意原谅嘉宁也没关系。
她补充道:“嘉宁,你总要做点什么,来让嘉平高兴才行。他还是个孩子呢。”
嗯,所以任性一点也没事,也不会被说成小肚鸡肠。谢嘉宁的性子本就大大咧咧,他当即就应下:“那……那我给嘉平晾衣服!晾一个月!”
感谢现代科技,从大件衣物到贴身衣裤都有专门分类的洗衣机,免去了谁来浆洗衣物的问题,但晾晒是要自己动手的,毕竟论身份,李静雪也是高门贵女,不可能做这种伺候人的活,底下还有几个小辈呢。
帮嘉平晾衣服,这其实是谢嘉衡的活。他一张口便是:“至少三个月吧,你诚意不够。”
谢嘉宁:……
他不太情愿,但想起二姐姐刚才掐他那一下真的很疼,以及嘉平其实是“生病”了,他不喜欢那些行为。只要想到自己曾经无意中为难过弟弟,就让嘉宁脸上躁得慌。
亏他自以为侠肝义胆、惩恶扬善、心怀正义,结果在旁人的视角里,竟是个欺凌弱小的混账,谢嘉宁难以接受这样的评价,他急于洗脱这些“罪名”,他得将功赎罪。
“那便三个月吧。”他应下后,还对嘉平郑重承诺,“我再也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了,二哥以后还会保护你,不会让别人欺负你。咱们是兄弟,你要相信二哥!”
这看起来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好场面了,谢嘉平迟疑片刻,打量着谢嘉宁,似乎在衡量他说话到底可不可信。
谢嘉宁为他的犹豫而再次羞愧难堪,还有几分委屈,但最终还是等来了嘉平的点头。
他如释重负,这次总算能去摸摸嘉平的头,而不被弟弟躲开。
谢瑾瑜朝他们看了一眼,只是皱了皱眉,倒也没有说什么。
长幼有序,谢若清教导弟弟也是合情合理的,但这种处理方式隐约透露着对他这个父亲的不满。按理来说,当他已经做完处罚决定后,就意味着此事过去。
若清已经不是第一次挑战他身为家主的权威了,这种家庭内部、藏在暗处的冲突让谢瑾瑜格外清晰地意识到,他所处的时空已经发生了剧变,孝道对子女的压制被无限削弱,儒家的君臣父子体系已全面崩塌。
现在他还能维持着当家做主的地位,只是因为谢家人习惯如此,但这种习惯不会持续太久。他们可能有些朦胧的意识,目前还没彻底转变思想,也许他这个父亲和丈夫仍然是值得敬重的——前提是不要伤害到他们的利益。
连谢若清都能对全家人了如指掌,何况是谢瑾瑜。他看得到李静雪和谢芷清眼里闪过的光,谢嘉衡对夏国制度不自觉的向往,他很清楚地明白,他一个人是无法与整个社会大环境作抗衡的。如果他继续以“统治者”的姿态去要求家庭成员,最终的结果肯定是他们陆续离他而去。
为什么不行呢?夏国的女人和小孩都可以独自走在大街上,没有谁会因为离开他而活不下去。谢瑾瑜自己就是贵族,他知道在实实在在的好处面前,再深厚的感情也岌岌可危。
尽管谢瑾瑜很不愿意承认,但他同时也很理智清醒。谢若清给他的平板很好用,他也在大量汲取着知识。只要问问自己就知道,能够平等自由地活着,谁愿意对君王三跪九叩,让别人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不可能的,就像迟早要觉醒的谢家人,不可能继续拥护他的一言堂。现代社会获取信息的方式太便捷了,不是关上府门,不允许他们和其他人来往就能解决的。
在封建王朝,上层可以闭塞百姓的耳目,让他们将全部力气用在生存上,无暇思考其他;男人们给女性立下条条框框,将她们圈养起来,再用一点好处吊着,便可使她们内部争夺。这是社会大势,即使零星有几个“大逆不道、牝鸡司晨”的异类,也无法冲破整个社会的束缚,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
曾经的利益既得者,贵族男性谢瑾瑜,现在轮到他来体验在时代浪潮中,个体意志有多么微乎其微了。
谢瑾瑜一向是识时务且谨慎的,昔年谢家先祖能坚决拒绝封异姓王的至高荣耀,他也能适当地多退几步,完成向新时代“开明的、优秀的”父亲的华丽转身。
毕竟世界上早有先例在前——民主共和与君主立宪体制下的(前)王室待遇,不就天差地别么?
就像谢若清说得那样,为了谋求自身利益最大化,他会很快脱离迷茫期,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积极融入新的时代。
谢瑾瑜的设想如何,他自己其实也并不十分清楚,家庭关系转型的界限在哪,还没人能摸到。但只有一点是确定的,他自己也能预料到。
他必然要遭受比想象中更大的思想冲击,与此同时,这对他们家的每个人都是考验。
回到民宿后,谢家人的隔离生活还在继续。谢若清之前还可以回自己的小公寓住,但为了隔离方便,她还是要住在民宿里,和姐妹们挤一挤。
还好,郑毅给她送来了一张便携式折叠床,她就不必打地铺了。
李静雪的桃宝店铺还在筹备中,她对于电子产品的学习速度简直实在超过了谢若清的想象——只用了三天时间,李静雪就从开关机电脑都要看说明书,进步到能够设计桃宝店铺页面,这如同坐上火箭般的效率让谢若清自愧不如。
大概他们谢家人,生错了时代的不止嘉平吧。
谢瑾瑜选的【小玄黄刀】也到货了,这柄未开刃的非管制品装饰性收藏品刀剑花费五千块,到手的结果却让国公爷甚是失望。
尽管他做好了它不锋利的准备,但这实在是太轻了!谢瑾瑜征战半生,就没拿过这么轻的“武器”,这根本就是黄口小儿的玩具嘛。
没办法,夏国对刀剑的管控非常严格,桃宝上能买到的都和这个差不多,谢瑾瑜也只好接受,别扭地适应它的重量。毕竟,他还得用它来展示本领,争取去当个武师傅呢。
不管是出于照顾妻儿老母的责任感,还是想要尽量维持自己在家庭中的威严,谢瑾瑜都迫切地需要赚钱,他已然明白家庭地位和经济情况是牢牢挂钩着的。
关于家中孩子们的上学问题,谢若清也和相关部门沟通好了。现在是十二月初,春季开学是次年的二月中旬,如果他们能通过入学考试,就会分别插班进高一和初一,如果通不过,那就只能再等半年,等秋季入学了。
郑毅还劝谢若清,要他们直接等明年秋季算了,三个月学完八、九年的课程实在过于离谱。揠苗助长都没这么夸张,别给他们太大压力,又不是人均谢嘉平那样的天才。
谢若清的回答是:“我那几个弟弟妹妹必然要等到明年秋天了,但我大哥和姐姐,可以搏一把春季入学。”
他们俩本来就聪明,而且学习时特别积极认真,从不划水摸鱼。只用了几天,他们就搞定了小学语文的拼音,小学数学的阿拉伯数字和方程式、面积计算(本来就有算学基础),目前正在全力攻克英语中。
对比起来,谢嘉安在这里被拉开了差距,谢嘉宁和谢蕙清的进度更是惨不忍睹,充分体现了主观能动性的差别。
按年龄来说,最着急的是谢嘉衡,人家十八岁都高中毕业了,他还得明年再读高一,但最拼的是谢芷清,谢若清和她同一个房间住,每天晚上都得劝她早睡。
虽然用电灯没有烛火那么伤眼,近视了也可以配眼镜,但是熬夜会脱发啊!
——好吧,在谢家,唯一有掉发烦恼的是她这个现代土著。
其实关于上学问题,最麻烦的反而是嘉平。原谅谢若清对“天才”这个词没什么概念,当她发现谢嘉平正在翻看的教材是高等数学后,差点当场惊掉下巴。
竟然是高数,她大学时不愿面对的噩梦,堪堪低空飘过及格线的高数!嘉平不止在看,还顺手把教材上的习题解了出来。
谢若清:……
斗宗强者(划掉),幼年天才,竟恐怖如斯!
经过专家组讨论(为这事他们还专门组织开了会),结合嘉平本人的意愿,他会在明年春季插班进小学一年级,给他一个快乐的童年生活,不干涉他的自然成长。等他的年纪再大点,是要跳级、还是要上名校少年班,都由他自己决定。
夏国已经过了百废待兴,各行各业急需人才的情况,即使有,也是最尖端的缺口。对这样天赋异禀的孩子,他们期待着他自由自在地长大,带给人们更多惊喜。太早干预,可能适得其反,浪费了他的天分。
想到这里,谢若清为自己普普通通的脑袋发出一声无奈的哀叹,再次摸摸嘉平的头,企图沾点聪明劲儿。
不过她毕业有些年份了,对这些事情早已看开,而谢家同时还有好几个仍在学业中挣扎的孩子,他们受到的打击可比她大多了。
比如,曾经的“全家的希望”,长子谢嘉衡。
由于有从前的基础在,他在小学课程进行得很顺利,英语对他来说也不算特别难。于是他带着充分的信心,开始了初中课程的学习。
众所周知,每一次升学都是筛选的过程,在新阶段遇到的对手会更强大。谢嘉衡在猛然增长的课程难度中感到挫败,失去了从前无往不利砍刀切菜的骄傲心态,不得不接受这些知识对他来说很有难度的事实。
陌生的历史、观念冲突的思想政治、重塑他世界观的地理、令人头晕目眩的生物……哦,就连数学都变得更难了,还有日渐吃力的英语。
因为不是系统教学,他还在同时学习物理和化学——结果就更令人心碎了,他学不会,他对新世界都是懵懂的,更不可能具备“常识基础”,那些东西本来就超乎他的想象。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谢嘉平的天赋点都在理科。谢嘉衡就像是从乡村普通小学升入全市,或者说全省的重点初中,不仅失去了从前身为尖子生的优越感,还要被全方位无死角碾压,不给他留一丝喘息的余地,深刻体会什么叫在天赋面前,努力不值一提。
当他对着一道几何题冥思苦想,而谢嘉平从身边走过,只是匆匆一瞥,就随手画上一道辅助线,瞬间指引了解题方向时,谢嘉衡心态崩了。
他每日卯初(凌晨5点)起床复习昨天学过的内容,辰初(上午7点)随便用点早餐,便开始上网课,午正(中午12点)吃午餐,连吃带休息一个时辰,就继续投入到学习中去,酉正(下午6点)吃晚餐,吃完继续学习,到子初(晚上11点)才洗漱休息,辛苦程度堪比皇子作息。
而嘉平是怎样学习的呢?他要睡到巳初(上午9点)才起,上午根本就不看书,他喜欢玩积木和拼图。嘉平吃完午餐还要睡午觉,而且要睡到申初(下午3点),这时他才会慢悠悠地开始学习——只学两刻钟。
至于剩下的时间,那当然是随便玩啦,平板上的益智游戏可太多了!
在这种堪称惨烈的对比下,谢嘉衡难以接受还真的是人之常情。谢若清特别理解他的心情,如果是她来和谢嘉平做同学,也会心态崩溃的,会忍不住质疑,自己的努力到底有没有意义。
某天下午,谢嘉平在客厅里快乐地搭微晶积木,他的身边没有任何图纸,完全凭自己心意堆叠创造,甚至都不用画一张草图,上手搭就是了,看起来好像很容易,玩过的人才知道这有多难。
谢若清看着在餐桌上摆烂,完全感受不到压力的谢嘉宁,心想还真是越无知越幸福。
她敲门,走进了谢嘉衡的房间。往日温文尔雅,重视形象的长兄,此时瘫在椅子上,双目无神地盯着门的方向,与谢若清对视的视线中写满了颓废绝望。
“若清……你来了。”谢嘉衡还保留着为人兄长最后的体面,挣扎着端坐起来,身体却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般迟缓。
他这副模样,要是让无数曾败在他手下的科举考生看到,指不定要仰天长笑,道一声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终于轮到你谢嘉衡被别人降维碾压了!
啧,打击他人者,人恒打击之。
不过谢嘉衡已经很惨了,谢若清当然不是来雪上加霜的。她收起内心的调侃,坐到他对面。
“大哥,你这就放弃了吗?”仗着没人能去求证,谢若清张嘴就开始吹,“我高考那年,比你辛苦多啦,我还坚持了整整一年!不对,我从高中,甚至是从初中开始,学习就很刻苦。”
刻苦是真的——和她的同学比,谢若清确实算卷王了。但在谢嘉衡面前,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谢嘉衡苦笑:“你自然是很了不起的,还能读到高中,考上大学。就这初中知识,我已经学到不行了。”
“其实你进度已经算不错了。”谢若清实话实说道,“这些东西我们是慢慢学三年,而且也不是九门课一起,那样压力太大。你想用三个月去追赶三年的进度,哦,应该是三年半的进度,遇到挫折才是正常的。”
“你不要和嘉平做对比,他是天才,你们的起跑点和赛道都不一样。天才的数量是很稀少的,你想要考大学,嘉平不是你的竞争对手。”
只要谢嘉平的智商不滑坡,他肯定不会参加高考。他要是想读完中学,那就是走竞赛流程,想直接读大学就走少年班,或者搞出点成果直升硕博,再夸张点,像网文里写的空降学校教授也是一种选择嘛。
而且谢嘉衡的目标是公务员——如果他这些年表现良好,政审真的能给他通过的话,那就和嘉平完全不在同一条道上竞争了。
谢嘉衡也懂得这个道理,但懂归懂,心里能不能过得去又是另一回事。
往常,他是家里的长兄,将来要承袭爵位,庇护全家的重担要移交到他身上,“痴呆”的嘉平自然也是他的保护范围。谢嘉衡甚至思考过,等嘉平长大成人后,要给他结一门怎样的亲事,对方最好是精明点的娘子,这样能护住他,不会叫他吃了亏去。
谁能想到一朝穿越,这个最让人担心的弟弟成了天才,他身为兄长不能为其统筹谋划就算了,还要靠嘉平来指点学业。
虽然嘉平是真心帮助他,但谢嘉衡还是感到自尊心受挫,这种心理上的落差对他的打击甚至比初中知识来的更大——因为他想考大学、考公务员本来就是想支撑门庭。
他不曾诉苦,但谢若清却能猜个大概。不就是理想和现实产生了巨大差距么?
她没有说什么开导的话,只是问他:“大哥,你有没有留心过大姐姐最近的状态?”
谢嘉衡一下愣住,而后才想起,是了,夏国女子也可读书,芷清也在学习,同样想在春季开学中插班进高中。
他被幼弟嘉平打击得体无完肤,近日浑浑噩噩,料想芷清大约也是如此……
不,不是的。
谢嘉衡的脑海里回忆起这几天的事情,他和芷清总是能在餐桌和走廊上碰面的。他日渐消沉,而芷清依然昂头挺胸,神采奕奕,眼里散发着对未来的期待和憧憬。她不再束发,而是学着若清的样子,用橡皮筋简单扎个高马尾了事,转身时发尾都会带起一阵风……
她同样要面对陌生的课程,紧迫的时间,来自嘉平的巨大压力,而芷清——她是女子,被世人认为柔弱多思、意志不够坚韧、难以成就大事的女子。
她从头到尾,没喊过一声累,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抱怨。她仍然以坚定的信念继续学习,且越挫越勇。
这是他认为,需要被男人保护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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