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番外：徐小姐和薛公子
崇安二十四年春，徐府正忙着张罗大小姐的婚事。
“大小姐，您怎么还在发呆呀？嫁衣还没绣好吧。”丫鬟诧异道，小姐之前分明对绣嫁衣很上心的啊。
徐约云略带不快地扭头看她：“有什么法子能进宫吗？”
“小姐为何要进宫？您同薛公子可是自小就定下的姻缘。”
徐约云叹了口气，世事难料，前夜她刚因为假孕欺君被打入冷宫，昨日睡醒，竟回到了自己十八岁的时候。
家人和下人都是她所熟悉的，可为何全家还在京城，她还马上要成婚了？薛家不是早就惨遭灭门了吗？
前世她十五岁进宫，算来已经错过小陆子三年了。
她这回要是听天由命地嫁了人，陆公公被别的宫女抢走怎么办！
徐约云愁云惨淡地瞪着嫁衣：“不嫁了！”
徐大小姐想到的第一个入宫办法，是混入宫中绣坊。
秀女？答应？她这辈子是沾也不想沾了。
而今她爹还是光禄寺卿，她手头也不差钱，便买通了绣坊的一个姑姑。
“你真的会绣吗？可别给我惹上麻烦。”
徐约云前世可是靠绣艺打发了深宫十一年：“姑姑，民女真的会绣。”
“那你便待在绣坊滥竽充数吧，办完你的事赶快出宫。”
“是，多谢姑姑。”
她坐在最角落的绣架前绣着一朵芍药花，一边思考着该如何大海捞针，捞到她的陆公公。
“新来的，手艺不错嘛，”一旁的绣娘注意到了她，“也是给阮常在那批缎子绣纹样的么？”
徐约云听得这熟悉又陌生的名号一愣，望着绣架上的锦缎，好像还真是桑柔穿过的衣料：“是吧。”
“那你去昭阳殿一趟，”那绣娘心下庆幸来了个替她挨骂的新人，“常在让绣的那件云蝠团花纹褂子，被祺妃娘娘看上了，问问常在能不能先给她？”
徐约云眉头紧皱：“敢问姐姐，最迟何时去呢？”
“傍晚之前。”
徐约云应下了，却仍坐在绣架前，想给阮常在缝个小玩意儿。
天色渐昏，徐约云穿着绣娘的衣裳，快步低首于她恍如隔世的宫城。门口内侍替她通传，徐约云瞧着昭阳殿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模样，有点莫名的怅然。
“哎呀，别抱我了，门口有人呢！”
“哪呢？”
徐约云循声望去，好像是一对宫女太监正在卿卿我我。
那宫女见她表情奇怪地死死盯着自己，蹙眉小声道：“看什么看呀，没见过对食呢？”
老熟人了，徐约云讪笑：“不好意思，你们继续。”
燕语却被闹得不好意思，跟小林子拉扯了几句，匆匆跑开了。
“阮常在请你进去说。”门口内侍回来了。
“有劳公公。”
徐约云踏进暌违许久的屋子里，十分斟酌着同阮常在说了事由。
阮常在秋水含笑：“那便先给她吧，不妨事。”
徐约云心里替她委屈，不禁多嘴：“那人不过是一时气焰嚣张，常在才是有福之人，定会万事顺遂。”
“你倒嘴甜。”
徐约云瞧她笑意温柔，不免动容：“民女即将出宫，或许此后再无缘得见常在。若常在不嫌弃，还请收下这枚平安符吧。”
阮常在见这绣娘面善，像是同她之前认识似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多谢你的平安符，本宫却没备好回礼呢。”
“你有什么心愿吗？”
徐约云怔住，忽然开了窍：“民女确有一事相求，若常在乐意帮忙，民女感激不尽。”
“说来听听。”
“民女想找一位姓陆的内侍，约莫十八岁，白白瘦瘦，身长七尺，”徐约云比划着，“眼睛很亮，面容俊逸，若见到过很难没印象。”
“你们都替她去敬事房打听打听，”阮常在吩咐完内侍，又看向徐约云，“你回绣坊等着吧。”
徐约云在绣坊的小间蹲了两天。
阮常在的宫人找到她：“宫里没有你说的这般人，有四个姓陆的，但要么三四十岁了，要么才七八岁。”
徐约云脑中一震：“真的再没有了吗？”
“呃，还有一个姓陆的小内侍，崇安十三年给打死了，若活到现在，大概是你说的十八岁。”
徐约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宫闱的。
她的小陆子，十一年前已经给人打死了吗？
摇摇晃晃的少女泪眼模糊，每走一步都那样费劲，没有小陆子的一辈子，有什么可重来的呢。
她宁愿拿着可怜的月例当答应，啃冷馒头蹲冷宫，起码她和小陆子互相记挂着。
少女神情恍惚地站在路中央，忽闻有人高喊：“快躲开！”
她呆滞地转身，一匹装饰华丽的白马正朝她撞来。
算了，死也没什么，说不定还能回到小陆子活着的前世。
一声长吁宛如破空，那御马之人身手矫健，力挽狂澜。徐约云惊魂未定地抬眸，嚣张的马蹄堪堪止在她面门前，待她瞧清楚那华服公子的样貌，又“哇”地一声哭出来。
“伤着了吗？”那倜傥少年皱着眉，看不出是生气还是紧张。
徐约云闻言情绪爆炸，抱亲爹似的搂着他马脖子：“小陆子，我还以为你死了，呜呜呜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少年掰开她的爪子：“我的马不叫小陆子。”
“是你啊，你叫小陆子。”徐约云还在呜呜呜。
那人一身紫袍玉冠带，蟒靴踏着银马镫，风姿卓绝，目露不悦：“你该不会把本公子认成小太监了吧？”
他见她死死盯着他，颇有抓着不放的架势，好心解释一遍：“我叫薛凌云，不是你说的什么小陆子。”
不料这姑娘跟犯了癔症似的：“你爹是不是大理寺卿？”
“算你有见识。”
徐约云目不转睛地盯了他好一会儿，这眉这眼，这自然含笑的神态，分明就是少年时期的小陆子。她揣度道，莫非这是小陆子重生的新身份，只是失去了记忆？
于是她冒着鼻涕泡，扒着他的雕鞍：“娶我。”
薛凌云像看傻子一样不可思议：“我未婚妻乃名门之后，美若天仙，诗绣俱佳，你想都不要想。”
徐约云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悲哀，甫一抬头，却见那金鞭美少年已然策马而去了。
令月吉日，红烛高燃，囍字窗花，心字香篆。
徐约云从没想到，这般如梦似幻场景的主角会是她和小陆子。
喜帕被如意秤杆轻轻挑起，露出她弄粉调朱的一张俏脸，杏眼凝睇，灿若春华。
薛凌云怀疑自己看花了眼，手抖得把盖头重新盖上，退开三步远：“姑娘你，你癔症好了吗？”
“我就是徐约云，”艳如桃李的新妇自个儿揭了盖头，“我没病，薛公子。”
一袭大红喜袍的新郎睨了她数秒，见她行止合宜，稍稍放下了戒心，问她：“饿吗？”
徐约云点头。
“拿几盘江南的糕点进来。”他朝门外喊道。
薛凌云没想过，他的新妇这么能吃。
五个空盘子叠在一边，这姑娘颇有把第六个盘子的糕点渣捏下来的趋势。
他斟酌了一番：“你家很穷吗？”
徐约云依依不舍地捧着盘子，阁泪汪汪像是要扑过来：“不，我只是很感动，你好懂我的口味，我想哭。”
这姑娘真是说不出的奇怪，给人一种过犹不及的压迫感，薛凌云心道。
再相处几天看看吧，说不定习惯了就没那么怪异了。
他挑了挑英俊秀挺的眉：“那个，约云啊，你慢慢吃别噎着，我先走了。”
徐约云讶异地放下了糕点：“你那方面……这辈子也不行吗？”
这话给薛公子气得脑袋冒烟，走好像是说自己不行，留又像是着了她激将法的道。
“你等着吧。”他气冲冲地把喜帕按在她脑门上，像是想捂死她。待徐约云甩掉喜帕定睛一看，这小破孩竟夺门跑了。
气死她了，这厮还记得前世的口头禅是“奴婢不敢”吗！
暮春庭院，徐约云正翻着账簿熟悉薛府开支。她前世不过是深宫一个小答应，未曾管过大宅人事，如今学起来倒还有模有样。
薛凌云这辈子领了武职，正七品城门使，只有晚间归宅。徐约云把他的脾性摸了个大概，只要她不摆出一副情深根种的模样，二人相处得还算融洽。
宅中晚膳丰富，都是徐约云爱吃的，她兴致盎然地扒拉了三碗饭，却见薛凌云闷闷不乐，都没同她说今日遇到的趣事。
“夫君，你怎么了？”
“只是气愤罢了。”
徐约云飞速运转着小脑瓜，崇安二十四年暮春，太子珀死在金银楼。
她心下大叫不妙，薛凌云和他的狐朋狗友多是太子党，万一这帮人跟前世一样想不开……
“太子根本不是纵欲过度死的，”薛凌云攥紧了筷子，“祺妃太狠毒了。”
徐约云也紧张了起来：“你待如何？”
“伯沅他们几个拟上御状，我自然也要一同……”
“不许！”徐约云着急地握住他的手，“会死，全都会死。”
“刘伯沅上奏还没获批，当晚就遭了刺杀。御状上填了名字的，无一幸免，”徐约云激动地站了起来，“陛下现在还动不了彭家，祺妃还倒不了。”
“你！”薛凌云张口结舌，“你究竟……”
徐约云诚恳万分地抬眸注视他：“我希望你能信我。”
“我是活过一世的人，你不是说，我刚成亲时对你太好，把你吓着了么？”徐约云自嘲地笑了声，“我们前世结了七年的对食，我不过是宫里一个小答应，你也只是一个小内侍。”
他闻言一怔，错愕不已地抽开了手，神色怪异地瞧着她。
徐约云殷殷眸色渐渐黯淡下来：“是我错了，你是你，他是他。你才十八岁，官拜七品，前途无量，怎么会是他呢？”
薛凌云眸中阴云一片：“是了，我说你为什么对我好，原来是把我认成了别人。”
“可这些时日，我们，”他揉皱了眉心，极为苦恼，“我以为你也喜欢我的。”
徐约云嗫嚅着，像是想说什么。他却没等她说出口，仓惶跑离了堂屋。
这晚下了场暴雨，电闪雷鸣。
徐约云裹着银鼠披风，提了一盏幽微竹笼灯，立在他书房门前。
她正犹疑着如何开口，却先被风灌得咳嗽起来。下一秒里边的人便推开了门：“何事？”
“抱歉，我不该说那些话吓着你，”徐约云小脸被吹得红扑扑，“你当我没说吧。”
薛凌云眉峰蹙起：“你好心提醒我，我怎么能当你没说？我会劝他们的。”
他语气微顿，温吞道：“我，我也可以帮你找人。”
徐约云抬头，凝望着她爱人年轻的面庞，躲闪又期冀的眼：“不用了，你们是同一个人，只是，你还不记得我。”
“这么笃定吗？”他半开玩笑。
“是啊，无论是落笔的力度，用字的避讳，置物的习惯，还是喜爱的星宿，熟读的典籍，”她尽量不露感情地望向他，“都一模一样。”
自那夜后，每个雨夜薛凌云都会犯头疼，疼到满床打滚的那种。
有天他忽然问：“你手上那箍子，不是之前被偷了吗，何时找回来的？”
徐约云故作平淡：“没有丢过呀，这可是你家结亲时给的。”
有时见她在研究账册，顺口便是：“怎么最近没见你绣小玩意儿了？”
徐约云敛眉含笑：“你什么时候见我绣过东西？”
他照样晨起轮值，暮归同她用膳，聊的不过是宅中家常，城关琐事，好像将她那日的胡话都忘了。
直到深秋的一个暴雨夜，梧桐乱飞，朔风拍窗，薛凌云用完膳，忽觉头疼难捱，直接滚到了地上。
徐约云想拽他，不料被他带得跌坐在地，她艰难爬起来：“还能动吗？我扶你去榻上躺着。”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推上榻，正要去闭上门窗，不料被他死拽着：“不要关，我怕。”
“你如何吹得了风呢？雨都落进来了。”
“不要，我躺两个月了，我再也受不了了！”他面容扭曲地撞着床沿，所有的嘶喝都化成了呜咽，“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暗窗飘雨，徐约云整个人都在战栗，她搂着榻上双目通红的少年，只觉得自己从未知道小陆子都经历过什么。
他扯着她翠竹暗纹的衣袖，像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梦魇般喃喃：“小主救我。”
睁眼又是白昼，金屋明丽，徐约云衣不解带地浅眠在他榻前。
他如履薄冰地想下床，还是吵醒了她。睡眼惺忪的女子摸索着他的方向：“好些了吗？”
薛凌云笑得像哭：“我想起来了，好长的梦啊。”
徐约云颤着手抹去他眼角滴泪，喉头紧得说不出话来。他终于揽她入怀，幔帐轻纱垂落间，温热的唇落于她眉梢。
一室合香的冬日，书房的青釉梅瓶里插着数枝香。玉树临风的公子在案边写字，徐约云揣着小暖炉凑过去：“抄的什么诗？”
见他但笑不语，徐约云噘着嘴去瞧那一纸宣：“是周美成的《少年游》啊。”
而今丽日明金屋，春色在桃枝。不似当时，小桥冲雨，幽恨两人知。
她鼻头发酸：“字长进了。”
薛凌云刮了刮她光洁的额头：“能不能夸夸人了。”
“人哪能长进呢？你又不长个儿了。”
“不长个儿可以长别的地方啊，锻炼总是能长的。”
徐约云见他笑得暧昧，红着脸推搡他：“我才不信！喂，放我下来……”
燕燕出生在崇安三十年的深秋晴夜。
薛凌云抱着她亲个不停：“娘子，我觉得燕燕比梦里漂亮多了，随我。”
徐约云削他脑袋，力气跟小猫似的：“这么小还能看出长相？就你眼尖。”
“你说，她还那么爱闹腾吗？”
“闹起来尽折腾你。”
“谁叫我养的是小公主呢。”
……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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