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谋划伊始
暖融融的阳光洒在宫墙上,和同色银杏交揉在一处,亮堂堂顺着红墙延伸出去。
道两旁落了不少枯叶,裴晏一路走来,也一路无话。
小内宦也问过陛下可要传步辇,被裴晏回绝了。
他想起晨间自己很想望望天,想看看天高净蓝,想见见云丝缓流。
可看来看去,似乎也只是普通的云天。
他自己不也是么,去了这个身份去了这龙袍,他与这些在宫墙下,因为不敢直面圣颜而面墙而立的宫人们,有什么区别
对于这个世界的尊卑有别,以及那些生来就带着的奴役制度,裴晏自认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适应。
他甚至觉得自己在这里有些格格不入,甚至十分多余。
但这会阳光静静洒在大道上,浅浅又零碎的暖风随着步子钻进领口,以至于身旁宫墙里惊起的鸟雀,吱吱乱叫着。
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他:这个世界是鲜活的,真实存在的。说不定呢,万一呢,他拥有这样的身份真的能帮助到别人。
比如现在,他已经到了司礼监门口。
靛青色匾额缀着墨黑大字高悬,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动静,有一道”唰唰“的声音缓缓绕着墙角流动。
裴晏记得,书里起争执时,季平辉是在扫地来着。
他回头朝随身跟着的小内宦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舒舒服服仰头晒起了太阳。
来得早了些,不过世间好刀难寻,等一时无伤大雅。
红墙碧瓦下,年轻的新帝闭目颔首,似乎连秋日的阳光都颇为眷顾那修长威严的身影,金色的柔光小心翼翼地沿着他的侧影描摹,绘成一幅光艳秋景。
来往的内宦宫娥们见状,都要忍不住偷瞧两眼。
实在大胆,又忍不住去看。
恭敬守默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改变。
众人看见那个清俊的帝王并不在乎自己现在形象如何,他正心满意足地键入最后一个字。
【我告诉你们,这古时候的空气,简直不要太好,要能有机会装一瓶回去给你闻闻!就是不知道还能回去不。】
他嘚瑟完睁开眼,听着司礼监门内隐约起了几声争执,动静尚且不大。
裴晏扫视一圈身后的小内宦,“来。”
经新帝登基一天,来德对于陛下多了许多亲近,这下被喊到更是骄傲,当即挺身迈步而出。
这会没有太后,没有摄政王,他不需要熬那个矜贵的皇帝陛下。
裴晏热络地拍拍来德肩膀,差点没把人吓得当场跪下,他又眼疾手快揪住人,大袖一挥。
“看见那道门没?”
来德顺着瞧过去,陛下指的是司礼监的门,也没上锁,虚虚掩着一条缝。
裴晏放嗓子朝里面喊,“吵什么呢?!”
里面不知哪个背运的,气冲冲回道:“管你屁事!司礼监也敢管?”
裴晏将手乖巧笼好,眉宇间自有贵气风流,他吩咐道:“把门踢开。”
来德本来还在犹疑不定,听里面的人居然敢开口辱骂陛下,这是孰不可忍的事情,当即壮了胆,撩开袍子就准备上。
结果门先开了。
开门的那位挤着眉毛,“你他……”
具体要骂那个词就不晓得了,他见着裴晏后满脸怒气瞬时化为惊恐,当即滑跪而来,战战兢兢额头抢地,一派行云流水。
来德维持着撩袍的动作略显尴尬,他高抬的那只腿现在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陛下,还踢吗?”
“踢。”裴晏用下巴示意地上那个求饶的人,“踢他,踢远了重重有赏!”
那人实在嚎得难听,何况同在天子脚下,仗着没有权贵人物过来,竟然勾结着腌臜一派。
视自己为烂泥,那何妨赏他一脚!
来都来了,闹一场吧。
“遵命!”
来德得了令铆足劲轮圆了脚,绷紧脚背就踹向那人胸口。
要说裴晏还真没看走眼,这当真是个有力气的宝贝,这一脚倒不像踢在人身上,更像是踢了个残破的风筝。
那人挂着难看的泪痕,精准扑进门里那堆闹哄哄的争执队伍里,如同巨大的石块砸进水里,砸出一片惶恐下跪。
“陛下,不知陛下驾到,奴,奴才惶恐!”
人堆里跪爬出来一个年长的老内宦,瞧领口花纹,是个掌事的。
裴晏想起书中有这么一说:司礼监位份尊卑高下,有铁律,可比后宫娘娘。
那面前这位,就是皇后!
“别怕啊。”裴晏慢悠悠地迈过门槛,再慢悠悠地轮番把地上几人敲了个遍。
这道目光如有实质,冷冷地刮过他们的脑门和脊梁,唯有一人,浑身脚印灰尘,爬起来后也只是护住怀中的东西。
很好,你很特别。
裴晏不紧不慢地问话:“怎么,你们在打人?”
宫里动私刑不少,凡有点小权利在手上的,多半都做过,为主自做,为自己撒气做。
但宫内不得动用私刑,却是明明白白规定的。
这些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悄悄做没事,但也没几个倒运的能当场让皇上逮到。
这句话怎么答都很要命,那管事的现在恨不得把自己脑袋安静石砖里。
“行了。”裴晏忽而开朗的笑了,和蔼道:“我就出来散散步,没想到管事的今个在,要早知道,那肯定聪明点避开你。”
管事的是个明白人,听罢这话,连呼吸都吓得忘了,开始机械性地重复“陛下饶命”这四个字。
欺软怕硬,果然在哪个年代都遭人恨。
裴晏挪开眼,看向季平辉,“那个被打的,过来。”
季平辉全程都低着头,但不像旁人那般恨不得将下巴戳进胸口里;与其说是俯首,倒不如说着微低着头目视膝盖。
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在这个年代已经是足够撑起一家的大人了,可在裴晏看来,这还是个孩子。
嗯,能舞刀弄枪杀人的孩子。
前面几人往旁边挪开,给季平辉让了条道。
季平辉嘴角抿了抿,刚往前跪行两步就被打断了动作。
“站着走过来。”
裴晏眸色蘸着秋光,折射出温暖明亮的辉芒。
季平辉默了几息,撑着膝盖站了起来,视线虽没有同皇帝对视,但脊梁板正得如同翠竹。
待人行至面前,裴晏明知故问道:“为什么打起来。”
“因为他们不给我吃饭。”
“不给你吃饭还打你?”裴晏有意扬着尾音,“你是说他们欺负你?”
激得地上的人一阵冷颤,他瞧得很满意。
收服小弟有一个经久不衰的套路,那就是当着他的面,把欺负过他的人狠狠欺负一遍,充分表明跟着自己有饭吃这个道理。
季平辉略加思考,答道:“也不是,我肚子饿就抢了他们的饭,所以他们打我。”
裴晏:“……”
倒也不用这么实诚,你这让我还怎么装杯。
他朝刚才一脚踢出彪悍风范的那个来德问:“你说,这算不算惊扰盛驾。”
来德当即心领神会,“那必须得算。”
“唔。”裴晏满意地点点头,吩咐道:“该怎么罚你知道的吧,守着他们罚完,回宫来领赏。”
说完,便带着季平辉走了。
身后巴掌声清脆又响亮,剩下的两个小内宦缀在陛下两步外,默默跟着,瞧瞧彼此,再悄悄跟着的季平辉——陛下今日果然心情大好。
裴晏心里的确乐开了花,他突然有了些安全感,让身后两个小孩把自己刚从御书房打包出来的糕点分给季平辉。
季平辉结果来,还没拆开就隔着信纸闻见了香糯糕点的气味,他吞了口水,还是忍住了伸手去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望着前面负手缓步而行的陛下。
裴晏久未听到吃东西的声音,便挑了个凉亭进去,“你要不动手,你们仨可怎么分。”
但终究内宦在陛下面前吃东西不合规矩,季平辉拿了一块拢在手中,也没忘嘴里塞。
裴晏吩咐其他两人回去一趟,想那兴安送完东西回来要是找不到人,得着急得上火。
凉亭边一片秋溏,枯荷残梗零星浮于水面,清风绕过残叶。裴晏的衣角被风吹起,唇边也勾起一丝笑意。
他心情大好,说话也十分轻快,“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回来?”
季平辉如实答:“奴才不敢想。”
“不敢啊……”裴晏轻轻重复了一遍,他望着远处巍峨宫殿,其中有座最为宏伟敞亮的地方,琉璃瓦在日光下闪烁着辉光,一派富丽堂皇。
他感叹道:“我也有过自己不敢想的事,但好像很多事身不由己,不得不做。”
季平辉依旧默默不语,若不是他那暴露主人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两声,或许这份沉静会一直延伸下去。
“吃吧。”
裴晏声音轻轻柔柔的,山峰写意,湖水沉静,在这座有进无回的宫殿中,这方八角凉亭似乎汇聚了所有温柔。
他好心提醒道:“出来的急随手捡了张信纸,墨汁是苦的,所以我估摸你吃起来也有些苦。”
他能想到送给季平辉最好的东西,就是这点高深莫测的苦中带甜了。
虽然不知他出身如何,但小小年纪便能狠心杀人不眨眼,多半有个不大幸运的童年。
听到衣料摩擦的声音,裴晏回头去看,季平辉匆忙撂下手装作无事发生,但嘴角几点糖沫却出卖了他。
新帝笑起来,亭外秋风飒飒。
郁郁葱葱的林间窜出一只黑羽鸟,它唳鸣着冲云而上振翅滑出宫禁,顺风落入城南的一座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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