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留下

“张将军，你……”

        张天元比上一回穆宁戈见到的时候瘦了不少，可整个人却显得更精神了一些。此时他正扛着他用惯了的长刀，脸上带着爽朗而轻松的笑意。

        这还是穆宁戈第一次带兵入代州，第一次见到张天元的时候才在他脸上见过的笑容。或者说，他眼下的模样比那时候还要轻松一些。

        但是他刚刚，才亲口与穆宁戈说，他不会跟他们一道去燕州了。

        “我，就不去了。”张天元笑着，眼里尽是明亮的光芒，仿佛就在这一刻充满希望：“我啊，知道我自己是个什么德行的，脑子不算聪明，性子也有点儿急躁。也就是主公他们惯着我，换个地方，早过不下去了。”

        穆宁戈：“张将军尽可放心，燕州不是什么龙潭虎穴，主公他也……”

        张天元抬起另一只手止住了穆宁戈的话头：“我知道，我也相信李珉李州牧，是个真正的好主公，我要真去了燕州应该也不会受气吧？”

        李珉事实上并不是燕州牧，只是在上一任燕州牧身亡，而朝廷迟迟没有再派新人来接管的时候，代掌了州牧之责，尽管他的确是有燕州牧之实，却始终没有得到一个名，这件事整个大景无人不知，就算是在燕州，他们也多是称呼“主公”，或者“大人”而已。这一点张天元也是知道的，他以前也从来没有用州牧称过李珉，这时候突然这样称呼，大概只能是因为……他已是一个打心里认可和欣赏李珉的人了，即便他们从未见面以后也大概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但在张天元心里，燕州牧除了李珉，不会有别人。

        穆宁戈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张将军还在担心什么呢？”

        张天元摇了摇头：“没有，我是觉得如果真去燕州，应该是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有李州牧这个好主公，还有穆将军这样的同袍，哦，还有孟军师这样的大才……应当是没有什么值得忧心的。”

        “那……”

        “我就是……舍不得。”张天元仍旧是笑着的，连语气语调都似乎带着一点儿难得顽皮的飞扬：“我生在代州，长在代州，也是在代州，遇见了甘将军，遇见了杜军师，后来遇见了主公。甘将军就像我大哥一样，一路带着我教会我不少东西，杜大哥最有耐心了，甘大哥都叫我气走了好几回，就只有杜大哥一直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讲给我听。主公也是，平日里我犯了傻从来不跟我多计较，可有一回我年轻气盛，没有听令，追那些蛮族出城遇到伏击好容易捡了命回来之后，却叫主公骂了个狗血淋头，你是不知道，那会儿刚进我帐子的时候甘大哥脸都是黑的，可他都还没来得及开口呢，主公先忍不住开骂了，等主公骂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歇了，连甘大哥气都消了……”

        穆宁戈没有见过代州牧刘维希和代州军师杜津，他只短暂地与甘楠城有过几次接触，还算不得多愉快。而此时张天元口中说着的与这三人有关的事，却一下子将这三个人的形象描绘得更生动了些。他们不只是在重重困难重压之下坚守边关十数年的人，也不只是在最后放弃自己的土地由着外族大肆闯入甚至提供了“方便”的人。不只是单纯的好人或是恶人，也会与旁人叙兄弟情，也会耐心教导指引，也会为同袍的冲动担忧气急，有血有肉。

        张天元说着，说着，回忆一桩一件都那么清晰，如今细细数来，只能瞧见他眼底别样的亮光，过去那段并不容易的岁月里也曾抱怨过也曾疲累过，可如今再去回看，却只能从中品出愉悦来了。

        只是，以前，他一直没有试着叫甘楠城和杜津为大哥，即便他心里早就那么想了，只是可惜，没喊出口过……

        “其实我也知道一点儿的，挺多的事儿，为难的憋屈的，他们都没让我掺和没让我知道。我明白，他们不是不把我当兄弟，就是因为了解我，在乎我这个兄弟，很多事儿才有意纵着我不让我为难……所以我早就认定了，我张天元这辈子，只认一个主公，也只认两个大哥。”

        穆宁戈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他已经很明白张天元的意思，也很理解他的选择。

        张天元笑着，脸上并没有悲伤，眼中也并没有泪，语调仍是飞扬欢快的，可却让站在他对面听着的穆宁戈，觉得分外心酸。

        “所以穆将军，你看，我的主公，我的甘大哥，我的杜大哥，都在这儿呢，我又怎么能走呢？”

        话说到这里，穆宁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没有再试图跟张天元说留在代州会有多么危险，没有再试图跟他解释等蛮族和冀州的交战过后，不论是蛮族戎羌还是冀州王明泉，都不会放过还在代州境内的代州军。这些张天元不是不知道，不是不明白，他其实……是已经做好了一切的打算。

        就像他的主公，像他的两位大哥那样。

        只是……

        刘维希，杜津的死是因为对决定放弃边关甚至放弃整个代州的不甘和愧疚，宁可在最后以身殉城，甘楠城的死是为了给剩下的代州军在燕州那边铺路。

        而张天元，做如今这个决定的心最是简单和纯粹。

        他只是想要留在同一片土地上，陪伴自己最重要的兄弟。

        穆宁戈是知道先前甘楠城曾给过张天元一封书信的，虽并未看过但从张天元的态度上推测，当是与入燕这条后路的安排有关。只是穆宁戈相信，不管是甘楠城自己还是刘维希和杜津，在从一开始将他们放弃固守代州的决定和安排瞒着张天元的那时起，就是希望张天元能够安然离开代州，跟更多的代州兵卒一样，得到一个安稳的栖身之所的。

        只是这是他们的希望，却不是张天元的自己的希望。

        穆宁戈愿意尊重他们的选择，此时却更要尊重张天元自己的选择。

        穆宁戈后退了两步，拱手向前，深深地弯下了腰。

        “如此，愿将军……得偿所愿。”

        他原本想说平安的，可停顿了一下之后又清楚地知道，平安这两个字，既不可能，也其实并非张天元所求。

        张天元仍笑着，嘴角咧得更高了些，只是笑着笑着突然又想到什么，顿时有些不太好意思，把肩上扛着的长刀都先放了下来，对着穆宁戈也拱了拱手道：

        “那什么，还有一件事没跟穆将军说……除了我之外，我手下还有些兄弟，也想跟我一样一起留下来。我这笨嘴拙舌的，实在是没劝动他们，但是……我又真的怕，他们这断了后路的……”

        穆宁戈抬起头，微笑道：“张将军不用担心，他们想要留下与将军继续并肩作战的话，我绝无二话，但若是……他们日后改了主意，仍旧可以去燕州寻我，寻我们主公。燕州愿意尽己所能，给他们一个安身之所。”

        张天元感到非常惊喜，笑得眼睛都微微眯了起来：“好好好！多谢穆将军，还多谢李州牧！”

        穆宁戈摇摇头：“当不起张将军的谢，是张将军……令穆宁戈敬佩。”

        张天元也许不如甘楠城老练，不如杜津算无遗策，但能在这样的时候在做了这样的决定，怀着那样的决心的时候，仍愿意考虑那些分明也是自愿选择留下陪他的，已不会影响大局的这些小人物的后路，而非理所应当凭着一腔热血行事，已胜过许多人了。

        张天元长长吐出一口气，似乎是将自己身上最后剩下的一些负担终于在与穆宁戈说完话后卸下了大半：“穆将军和林渔他们，带人从东到西过来，一路都是穆将军那兄弟穆副将安排的，真真儿是妥妥当当的，反正我是自愧不如。可是再怎么说，你们这么些人，队伍拉得这么长，路上还遇到过几回蛮族人，现在在这儿也没有多安全，完全是仗着南边开打正激烈他们大部队一时顾不上……”

        穆宁戈点头：“正是，一路过来有几个准备好的营地供暂时歇息和补充补给，虽仍是不甚轻松，可总没疲累到再走不动的地步，呆在代州之内对大家，尤其是百姓们始终是不够安全，还是早些入了凉州转道去燕州得好。我本也计划着，只在这儿修整两日，除了缓口气外也好整合西边的将士们一道。”

        张天元连连点头：“对，对，对。早点儿走早点儿安全，大家也都安心了。穆将军放心，我这边要跟我留下怎么骂都不听的犟脾气的还是不算多的，剩下的弟兄……我也与他们说过的，穆将军你们一来，他们都是你的兵了，听你的话跟你走，我都教训过了，好带的。”

        虽然事实上想要掌控并不熟悉的这支张天元的军队并没有他说的这么容易，尤其是在张天元决定留下这支队伍离开了他眼前之后。但穆宁戈没有多言，还是谢过了张天元的一片好意：“多谢张将军。”

        张天元再次将长刀扛上肩头，笑得更开怀而自信：“你们赶紧走，不用担心身后，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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