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王国维之死
王国维之死
少年时喜欢词曲,偶然得到几页残破的《人间词话》,竟爱不释手。从中,我知道了中国有个叫王国维的大学问家。
《人间词话》里,尤其是其中“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界也”对做大事、做学问总结之语,使我茅塞顿开,受用匪浅。
诸位不要误会,我之受用,与成大事业、做学问无关。凡事举一反三,皆可触类旁通。那时,正值大饥荒三年,我用这三招弄吃的,解决饿肚子难题,很实用。
我先在城郊附近四处观察,看什么地方有吃的,有能吃的,有能吃的而他人不敢吃的东西。此谓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然后我不怕山高水远,或取他人眼皮下熟视无睹之物,用于充饥。如桃树油,是雨后桃树枝干上凝结的一种胶状物,食之芬芳可口,而他人决然不敢食用。于是,我乐得独自受用。此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个过程首先要受得苦中苦,其次是要冒中毒之危险,也叫实践出真知。由此两条,很自然地就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美食却在,众人无视处。
我不能不感激王国维,他这关于做大事、做学问三境界评说,使我在官灾人祸时没有饿死。
后来,我终于弄到一本民国时期出版的《人间词话》,而且是正宗且完好的一本。虽然此书在文革破四旧时被烧毁,但里面的营养已经滋润了我。
自那时起,我才知道王国维之死,是于民国年间在北京投昆明湖自尽。
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竟使一个大学问家走此绝路。他决然不是穷苦,为没吃的而死。他是个本分学者,也决然不是什么畏罪自杀。这个问题,困惑我多年。
听人说,王国维当时也不是很富裕,苦于亲家罗振玉逼债,无奈而自尽。此说似乎还很有市场,对此,我一直怀疑。
亲家逼债,且两个人都是国学大师、大学教授,何况,王国维还是罗振玉培植资助过的挚友和共同研究学问的伙伴,岂能因区区金钱债务将对方逼到死地?
但心中对其死因,总是莫名,感觉应该有其他缘故。
后来我搞基层文化工作,在众多报纸杂志信息侵蚀下,相信王国维是顽固保守派,他的死是殉国,即为清朝的亡国而投湖自尽。
但我这个认识,被一乡村好友推翻。他是农村一位退休老教师,一次小聚,我们谈及王国维自杀一事,他说:“清朝在一九一一年就被推翻,他王国维在一九二七年才投湖,亡国十六七年后自杀,这也能叫殉国?”
是啊,若是殉国,也太迟了点。
现在我才知道,陈寅恪先生在一九五三年底有个《对科学院的答复》,其中就写道:“王国维之死,不关与罗振玉之恩怨,不关满清之灭亡。”
陈先生斩钉截铁否定了以上两个原因。
事实也是如此,民国推翻清朝,王国维并未殉国。他于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胜利后,随罗振玉去日本。五年后回上海任仓圣明智大学教授,继续从事甲骨文、考古学研究,一九二二年受聘北京大学国学门通讯导师。翌年,还应召任清逊帝溥仪“南书房行走”。其间,一直未有殉国迹象。
他究竟为什么要在一九二七年的时候,走这条沉湖自尽绝路呢?而且,他当时才五十岁,正是做学问鼎盛时期。
近几年,通过网络查阅一些资料,基本上找到了答案。王国维是惧怕暴力革命,痛惜当时的“农民革命运动”摧残文人、文化,为此而死。同时,他的死于与湖南农民革命运动处死叶德辉、王葆心等文化士绅有关联。
王国维的死,在他人自然是意外,但在他自己,则是早有准备。
王国维遗书中开宗明义说:“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余略)”
至此,我们可以断定,恐惧“世变”和“再辱”,是王国维自杀的直接原因。这个“世变”和“再辱”,决然不是指清朝的灭亡。
可是,王国维遗书中的这个“世变”和“再辱”,具体是指什么呢?
笔者认为这个“世变”和“再辱”,是指当时如火如荼的农民革命运动,特别是湖南的农民革命运动。他恐惧北伐胜利后,南方革命一幕在北京重演,自己将会在世变中受辱。
一九二七年是民国十六年,孙中山逝世不久,是多事之秋,也是中华民族多灾多难历史上沉重的一页。
无论是,还是,对于发生在这一年的许多事件,都讳莫如深。或文过饰非,或避重就轻,或轻轻带过,都有过激与不当之处。两党对许多史实,皆羞于言说。
当时北京北洋军政府,十几年换了十几个总统、总理。个个都是用枪杆子说话,拥兵自傲,实行没有皇帝的军人宪政。但他们打着中华民国的牌子,又漠视参政国民议会,拒绝民主共和。
而南方孙中山建立的广州国民军政府,则分化为两个:一个是从广州迁都武汉的以汪精卫为首的国民政府;一个是以率领北伐军北伐,暂住在南昌,后在南京建都的以蒋介石为代表的国民政府。
武汉汪精卫政府,以正统孙中山继承者自居,政府被中央控制,党令高于政令。汪精卫认为武汉已成全国革命中心,又有鼎力支持,理所当然代表中央和国民政府。
而蒋介石率领北伐军在军事上取得很大胜利,以蒋介石为核心的南昌党部和国民政府,以军人为主体。蒋介石在南昌召集中央政治临时会议,擅改原先和国民政府迁都武汉的决定,提出中央党部和国民政府暂驻南昌。此一决定,违背当初和国民政府迁都武汉初衷,蒋汪矛盾,初现端倪。
自一九二一年成立,因国共合作,已有一定实力。国民政府各部门,都有员担任的要职。效法苏俄社会主义和无产阶级革命,要实现共产主义。搞武装革命,在全国举行暴动、起义,夺取政权。
地方军阀则你夺我抢,各自为政,独霸一方。他们对国民政府采取有奶便是娘,没钱晾一旁的实用主义。东三省为张作霖地盘,任何人不得染指。外蒙为苏俄钳制独立,新疆、西藏为传统王室和奴隶主统治,名义上服从国民政府,实则完全自治。
日本外相币原当年公然宣称,中国尚无代表全国的政府,他不承认中国任何现政府,最能说明当时中国纷乱的局势。
这年四月初,在湖南农民运动如火如荼时,汪精卫与陈独秀联合发表《告两党同志书》,重申将坚持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甜蜜合作,卿卿我我。
但汪精卫这个政治纲领,与蒋介石政治主张不符,二人裂痕渐大。
一九二七年四五月间,北伐的国民革命军通过战争,解决了大半个中国军阀割据,各自为政的局面。此时已经攻下徐州,冯玉祥引兵出潼关,败奉军于河南,直鲁危急,北伐胜利在望。
斯时,北京城内一片恐慌,谁都不知道将来局势会是什么样。
作为担任过满清伪职的王国维自然忧心忡忡。
就在此时,北京传来两湖学者叶德辉、王葆心等前清遗老被杀的消息。身为清廷遗臣的王国维,不能不考虑国民革命军来了,自己将会受到什么伤害。
其实,叶德辉被杀是真,王葆心被杀纯粹是误传。
消息来源于王国维死后梁启超的一封家书,梁启超可能也对此消息信以为真,所以在家书上写了此事。可以推理,年过七十的学界名宿王葆心死于农民革命的谣言,也传到了王国维耳朵里。王葆心的死,对王国维刺激很大。
王葆心是著名方志学大家,曾在清朝学部、礼部任职,兼任京师大学堂、京师优级师范学堂教习。民国后任任教育部编审、京师图书馆总纂兼北京大学教授、武昌高等师范教授、湖北国学馆馆长,与王国维相识。
湖南农民运动大开杀戒是事实,其中不免有对士绅的滥杀现象。
杨天石主编的《中华民国史》第二编第五卷称:“在运动中,由农民与各界督促政府枪毙的土豪劣绅有宁乡杨致泽,岳阳周嘉凎,华容傅道南、孙伯勋,浏阳邱少瑞;由农民围住县政府,强迫县长交人,直接枪毙的有湘潭晏容秋;被公审枪毙的有长沙叶德辉、黄道生、俞诰庆、徐国梁,湘潭张茂钦,浏阳杨风韶、肖绍荣;公审后被农民用梭镖刺死的有常德徐仲达;被农民直接打死的有宁乡刘昭,湘潭汤峻岩。这一时期处决的土豪劣绅还有华容县张柞荫,汉寿县梅实……”
杨另有介绍:“农民运动的内容也从支持北伐军发展为揪斗‘土豪劣绅’,施以戴高帽子游乡,吃大户、公审、打板子、罚款罚粮、监禁、驱逐、没收财产、执行死刑等惩罚。1927年2月13日,湖南石门县农民一千多人召开大会,用扁担、锄头‘直接处决’了三名土豪劣绅。据1980年调查,北伐时期,常德地区‘土豪劣绅’被处死者18人,游斗者134人,监禁者7人,罚款罚粮者118人,以其他形式斗争者39人,约占当地‘土豪劣绅’总数的82。其他地区,情况当与此类似。”(杨天石:《人与前期中华民国》)。
中国自古以来,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开国后杀功臣多见,却鲜见有对前朝遗臣大开杀戒的先例。皆因开国功臣功高震主,对新君有威胁。前朝旧臣基本都是对新君俯首帖耳,只求自保,至多引发点今不如昔的感叹,构成不了对新政威胁。但纵观世界无产阶级革命史,杀戮前朝官员,很有传统。
值得注意的是,叶德辉死于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一日,即蒋介石发动“四一二”政变前一天。
这时候,武汉汪精卫国民政府与陈独秀领导下的,正在密切合作,打得火热。两党刚刚联合发表《告两党同志书》,公开声言要共同坚持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
率军北伐的蒋介石与一些元老及很多高级将领,都对戒心重重,对武汉汪精卫国民政府与同席把盏嗤之以鼻。元老吴稚晖在国共联席会议上就公开声言:“有人蔑视国民政府,我反对。”
事实上,汪精卫与翻脸,偶然中有必然,决裂是迟早的事。
汪精卫终究是党魁,不可能与合作到底。两党纲领十分明确,都要掌管国家政权。可政权只有一个,不是民主机制,怎么能合作掌管?故国共两党合作是各自需要,分裂则是必然。
巧合的是,共产国际在一九二七年六月密令中共组织“工农革命军”,改组武汉政府,没收地主的土地,实行公有制,即著名的《五月指示》。这个指示,由共产国际代表鲁易负责传达给中国。但鲁易到武汉后,却在把《五月指示》先交给了汪精卫。
鲁易过分相信汪精卫,认为他这个左派会铁心站在一边。
汪精卫看到这个《五月指示》后大吃一惊,这才知道原来加入是为了改组瓦解,根本不是和诚心合作。
于是,汪精卫突然来个大转弯,于七月中召开中央常务委员会扩大会议,正式同决裂。
他杀起人,丝毫也不比蒋介石手软。
这也使许多对左派抱有幻想的人猛醒,他们终于意识到,笔杆子重要,枪杆子更重要。没有军事实力,在中国就不可能得到政权。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打住。
有关湖南农民革命运动和北伐军要打到北京的消息,一经报纸宣传,王国维不可能看不见,也不可能不自危。
惊人消息却不期而至,有天,北平《世界日报》晚刊上发表了一篇《戏拟党军到北京所捕之人》的文章,王国维大名赫然在内。
这事,王国维当然会知道,他就是看不见这张报纸,别人也会告诉他。
他怎能不惊心动魄!
像王国维这样的传统文人,可以不计生死,却不能不计荣辱,不能不痛惜他视为生命的文化。湖南农民革命,伤及许多旧文人和传统文化,使他绝望。自尽,可以说是王国维必然的选择。
蒋复璁在《追念逝世五十年的王静安先生》一文中还提到,一位扫亭子的人说:“这位老人,在石船上坐了许久,吸纸烟不停,到湖边,走来走去,我扫地没有留意,听见扑通一声,不见了人。我跑到湖边,见他跳下水去,我也跳下去,抱他上来,已经死了。”
湖水深不过二三尺,但王国维扑下去时,是有心找死,他头先入水,致口、鼻都被泥土所塞,虽然园丁很快将王国维救上来,但王国维还是窒息而亡。此时,他穿在里面的衣服还没湿。
一九二七年六月二日,一代国学宗师,就这样在他五十岁鼎盛时死去,给后人留下无限遗憾。也留下许多谜团,许多猜想。
附录
梁启超挽王国维联:其学以通方知类为宗,不仅奇字译鞮,创通龟契;一死明行已有耻之义,莫将凡情恩怨,猜拟鹓雏。
陈寅恪挽王国维联:十七年家国久魂销,犹馀剩水残山,留与累臣供一死;五千卷牙签新手触,待检玄文奇字,谬承遗命倍伤神。
吴宓挽王国维联:离宫犹是前朝,主辱臣忧,汩罗异代沉屈子;浩劫正逢此日,人亡国瘁,海宇同声哭郑君。
梁漱溟挽王国维联:忠于清,所以忠于世;惜吾道,不敢惜吾身。
王国维先生纪念碑落成时,陈寅恪又为其写下碑文:“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上下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也,先生之著术,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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