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桑桑

小河在窗边坐了一整夜，天快要亮的时候，她换好了素眉给她准备的白衣白裤，一身的白，只有裤脚和袖边有一圈黑色的修饰。一晚上她什么也没想，但是冷静了不少，凭她的能力，一时之间确实不能轻易逃出去。靠蛮力肯定是斗不过的，看来，只能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自己找找有什么别的出路。

        她感觉自己比想象中更加冷静，甚至是超乎她现在年纪的冷静。她以前也不是没有想过，要是自己被拐走了会怎么办，甚至想过还不如破罐子破摔跟人贩子拼了。但是现在，她只想先活下去，想平安无事地活下去，再平安无事地逃出来。

        以前碰到点什么难事，她还可以喊爸爸妈妈，喊爷爷来帮忙，可现在他们谁也不在，是真真实实只能靠自己一个人了。小河想起前几天，她还拍着胸脯告诉爷爷，自己是大孩子了，可以做很多事情。

        现在，没有爷爷了，自己真的要做一个大孩子了。

        小河又想起爷爷，悄悄抹了两把眼泪，一转头听见门外有些动静，便马上靠着墙乖乖坐好。就像在学校里上课那样，她永远是课堂上坐得最笔直的孩子，老师都很喜欢她。

        要是我表现得好一点，他们就会更喜欢我一点吧，说不定到时候我就会有更多机会呢。小河如是想，她抬了抬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素眉进门来的时候，小河正端坐着看向她。“你一直在等我？”“嗯……我认命了。”小河说着违心的话，悄悄挑起眼尾偷瞄着素眉。只见素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终于能出门了吗？小河开心得差点没喊出声来，这次一定要好好看看外面的样子，如果能逃走的话更好。

        她腾腾两下站起身，目光催促着素眉赶紧走。素眉像是看出来了一些心思，她低头不语，却也不慌，慢悠悠地踏出了门。小河迫不及待地跟了上去，可不想她一跨出门，自己和素眉的手腕间便忽然连上了一条锁链。链子是一条藤蔓做的，怎么扯也扯不断。

        “你……”小河又羞又恼，“我，我说你能不能干点人事啊！你这让我……”话说了一半，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她愤恨地盯着素眉，素眉转过身，凑在她的耳边轻声说：“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

        素眉笑得得意又张扬，她在前面牵着小河走，小河偷偷张望着，自己脚下就是一座山，山的四周还是山，连绵不断的山，氤氲缭绕的雾，树林层层叠叠，望不到头。

        小河被带到了桑婆婆那儿，当她走进院里望见桑婆婆的时候，结结实实地被下了一大跳。银白的头发，朱红的袄裙，一根粗木杖，连那张丘壑起伏的脸都和梦境里的老婆婆一模一样。

        她始终不敢抬眼再看桑婆婆，梦里……是她在召唤自己吗？

        素眉让小河在院子的中心坐下，解开了手腕上的藤锁链。周围一圈都是身着白衣白裤的女子，年长的应该有三十来岁，年纪小的……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大。

        从门口的那位白衣姑娘开始，她们每个人手上都捧着一碗水，一个一个，对着小河的颅顶，把碗中的水倒在了她的身上。素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戴小河，年十二，梦溪城越人镇白杨村人氏，父戴行舟，母曹秀芝，小妹戴小草，曾读于梦溪城永晋小学。其余阅历皆无，宣读完毕。”

        这是什么古怪的玩意儿，怎么跟我的档案似的，还要当众读出来，怪丢人的。小河忽然感觉身上有些痒痒的，还会发烫。

        “读完了，就烧掉吧。”桑婆婆淡然地说。

        烧掉什么？小河转过身去，只见那卷写着自己人生履历的纸卷被扔进了火堆中。火光暖融融的，那一卷白纸黑字在火红中化成一片片灰絮，在一缕缕青烟中升腾到空中。从此以后，关于戴小河，那个明媚又自由的十二岁女孩子戴小河，就化作轻飘飘的飞絮，终究消散在这世间了。

        小河的心里仿佛被挖去了一大块，她怎么也抓不住飞絮，还差点踩进了火坑。她环顾着四周那些低着头，穿着统一白衫白裤的姑娘们，她们的脸上没有悲喜，没有人在意她们的名字，关心她们的过往，自己也会和她们一样，生生死死，都要属于这片陌生的土地，都要把自己献祭给阿茂。在世人的眼里，她们以后只会有一个称呼，一个身份。

        桑桑。

        她直望着最后一片纸絮也随风飘散，愣愣地瘫坐在地上。桑婆婆走上前，食指点住了小河的额头，嘴里默念着什么。小河像是被抽空了灵魂一般，她只是静默地坐着，低下头，像身后那群女孩一样，听桑婆婆把经文念完，又拖着无力的身子被素眉牵走。

        一路上，她和素眉的手腕依旧用藤锁链相连着，身后，一支支“桑桑”的队伍跟着她们，也是像她们一样，一个个女孩之间用藤条连接着。小河想起了她以前在街头艺人手上看到过的猴子，也是这样用锁链牵着的。她望着重重的山，怎么也望不到头，怎么也走不出去，那个小小的女孩的心也一重一重地旋转着坠落到深底。

        仪式结束，她又被带回了潮湿阴暗的小房间，靠着凹凸不平的墙壁，她从来没有觉得这样累过。爸爸妈妈、爷爷、妹妹、伙伴们……他们有没有发现自己失踪了呢？他们会不会找寻自己，焦急得睡不着觉呢？他们会不会像自己拿整颗心记挂着他们这般，同样也一门心都记挂着自己呢？

        她无聊地抹着墙壁，抹下来一把土黄色的墙灰，像以前和妹妹一起吹蒲公英一样，一口又一口地吹着。接着再抹一把，继续朝着掌心吹气，这些尘埃被自己吹散，被风吹散，会飘向四方，而她却无论如何也飞不出这重重山峦了，甚至，她连这四方小屋都出不去。吹到最后两腮酸痛，小河无论怎么用力，都再也吹不出一口气来，她大口大口地喘息，还在酝酿着最后一次。可是越心急越含不住气，心中气恨全部化作了一声嘶喊。

        “啊———”，手中的土灰全被她攥作一团，甩在了地上。

        窗户漏进来的凉风吹得她冷静了一些，小河散架似的瘫坐在地上，伸出手指去轻轻抚摸着墙壁，她觉得自己迟早要被困在这里折磨疯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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