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双数
忽然失去和范昱的联系,令谢曲很焦躁。
但比和范昱失去联系更让谢曲焦躁的,是门外倒灌进来的湖水。
直到这时候,谢曲才明白这间密室为何无窗,因为它根本就不是建在陆地上,而是建在湖底。
先前有柳云仙的禁制护着,湖水无法涌进屋内,如今禁制没了,水就进来了。
看来在庄永年的记忆中,这会的时间线,已经发展到柳云仙忽然死去了。
也罢,还是先离开这里,去找牛头和马面,没准等到了别的地方,就能重新联系上范昱。
这么想着,谢曲下意识咬硬两腮,舔了舔被他提前含在口中的鲛珠。
鲛珠避水,口中含着它,便可在水中如履平地,这是马面告诉他的。但能想着随身把鲛珠带上,却是牛头的功劳。
不过这些都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先弄清楚自己这时身在何处。
前脚刚踏出房门,谢曲转身往后看,就见方才那间困了他许久不得解脱的密室,竟然凭空消失不见了,干干净净就像从未存在过。
而他这会脚下踩着的,是湖底一大片松软的赤色淤泥。
真是好漂亮的颜色,红的像是浸了血似的。
而且……
谢曲弯下腰,拨开血泥,露出里面被掩埋着的东西。
是个用木头雕刻的小零件,虽然已经丢弃很久,形状都被水流腐蚀得圆润了,但谢曲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一块膝盖骨。
至于雕刻用到的材料……
谢曲将这小玩意彻底刨出来,捏在指尖端详,最终惊讶的确认,这居然是一块真的东神木。
早年听雨山庄便是以机甲傀儡起家,谢曲生前也爱研究这些,所以对这种东西很熟悉,知道这是制造傀儡的上上等材料,通常两寸见方就可值千金,是能让天底下所有傀儡师都视若珍宝的稀罕物。
再往前走,又捡着一块踝骨。
湖底忽的卷起大浪,将血泥冲刷干净,谢曲茫茫然站在原处,亲眼见着了数不清的木傀儡,有些是完整的人形,有些是断肢残骸,还有些,就只是一点零碎的指骨关节。
但是无论大小,无一例外都用到了东神木。
多到铺满了湖底的,稀罕到离谱的东神木,一眼望过去,全是钱。
而且有些木块上,还沾了被血水浸泡过的痕迹,颜色乌漆抹黑的,满是煞气。
再往深里挖点,就能看到木头零件底下数不清多少具的人骨,每具都是七零八碎,而且没有头颅。
其实在看清这些的时候,再联系方才庄永年对柳云仙说过的话,谢曲心里就已经很有数了。
制造木傀儡是谢曲的拿手好活儿,早在他小时候,他便从古籍中看到过:相传在很久以前,有些傀儡师因为对人体构造不够了解,为了研究,就捉活人剖开记录。可是活人被剖开时的怨气太大,他们怕损气运,就会在试验结束之后,用刀斩下苦主的头颅,再挖下眼睛,令苦主死后目不能视,头脑不能思考,自然就不记得自己究竟为何而死,找谁寻仇了。
当然这些都只是邪法,不可取,寻常的傀儡师一旦这样做了,就要做好日后东窗事发,被七大仙门群起而攻之,挫骨扬灰的心理准备。
再说今日不同往日,有前人探索,如今介绍如何制造傀儡的书籍早就是数不胜数,哪里还能用得到活人。
换句话说,柳云仙之所以还在用这种老法子,一是他确实不精通此道,在制作木傀儡这件事情上没悟性,二是他心里其实不希望被别人发现,他最近在研究这种东西,所以更不方便向谁请教,只得自己一点一点摸索。
如果庄永年的记忆是真的,柳云仙过去杀了那么些人还能全身而退,也是好筹谋,难怪死后会变成这么厉害的恶煞。
但是还不等谢曲再多捡几块骨头仔细查看,眼前景象就又变了。
红泥湖底眨眼不见,等谢曲重新再回过神时,他手里的东神木关节已碎成几块,不知所踪了。
谢曲发现自己正站在云仙泽正殿门口,面前便是柳云仙平日会客之地,名曰青鸟小斋。
青鸟小斋里困着的是牛头。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离了湖底,没有庄永年的影响,谢曲的头脑已经很清醒,此刻见到牛头正在青鸟小斋中没头苍蝇似的乱转,稍一沉吟,便决定以力破巧,先把人拎出来再说。
想到就做。
袍袖翻覆之下,有数道铁链自谢曲腕间激射而出,有些纤细如发丝,还有些粗如婴儿小臂,全都毫无意外缠住青鸟小斋的门窗,再这么一扯一拽,劈里啪啦一阵响动之后……
房子塌了。
青鸟小斋中防御阵法的阵眼,就在门窗之上,赶巧就让谢曲瞎猫碰见死耗子,给彻底破了。
眼见好端端的房子坍塌成一团废墟,原本只想把门窗拽开,没想拆房子的谢曲:“……”
牛头,我对不住你。
生怕自己方才的鲁莽会连累牛头,谢曲赶忙跑上前去,亲力亲为把牛头从一堆木头砖块里,给扒拉了出来。
相比于谢曲脸上的惭愧,牛头就显得冷静很多,甚至还很感激地对着谢曲笑了一下,就像早就已经习惯了谢曲如此暴力的拆房子做派,简明扼要地对谢曲道:“我是左温书,与庄永年交好多年的一个丹修,此次赶到云仙泽,是受柳云仙与庄永年之托,来炼延寿丹。”
这是谢曲见到牛头后,听见牛头说的第一句话,声音又低又沉但带着暖意,居然挺好听。
原来牛头并不是哑巴,且他开口说的每一个字都有含义,都不是废话。
就比方说此刻,牛头说他自己对应的,是个名叫左温书的丹修,来此是为柳云仙和庄永年炼延寿丹,谢曲就心里便明白,牛头看到的柳庄二人一定是很要好的,并不像他在湖底看到的那般针锋相对。
仿佛是为了印证自己说的话,牛头又摊开手,把莫名出现在他袖子里的一封书信递给谢曲看。
看笔迹,竟是庄永年亲自书写的一封求救信,甚至不惜以洛花宗十数株珍贵药材做酬谢,请求左温书为他炼一炉最好的延寿丹。
这结果令谢曲大为震惊。因为按照范昱的说法,若牛头看到的一切都与范昱所述的故事版本相合,就证明他方才在湖底看到的那些东西,全是假的。
范昱的声音重又在耳朵旁边响起来了,细听带点回音,“出来了么?”
谢曲:“!”
谢曲忙用食指按住右耳,不答反问:“刚刚是怎么回事,你还好么?”
“没什么,只是不当心碰到机关,摔进了建在书房底下的一个私牢里。”范昱在那边解释道:“但是很巧,马面就在这个地牢里关着。”
那倒是真巧。
“没事就好。”谢曲稍一抬手,将数道魂锁重又收进袖里,再把牛头搀扶起来,斟酌着对那边的范昱说:“对了,我也找到牛头了,我有事要告诉你。”
“真巧,我也有事和你说。”范昱了然答应。
“那你就说吧。”
“你先说吧。”
这之后,两人有片刻的一同沉默,然后异口同声道:“我想你看到的那些,才是真实的。”
话说完了,又是一阵沉默,比方才两人沉默的时间还长。
说好的三对一呢?
谢曲稍稍侧首,带着探寻的目光落在牛头脸上,心里忽然就有点发毛。
乖乖,他怎就忘了,记得上回在那鬼城里,他与范昱失散后,回身遇到的同伴,好像并不是真正的同伴……
而且这个牛头居然会说话,该不会是假的吧?!
心里正害怕,却见牛头忽然转过身来,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腼腆地低下头,开始搓衣角。
谢曲:“……”
行吧,不必担心了,眼前这个牛头一定是真的。
不因为别的,就凭这货方才脸上那点笑,啧啧,就那个温和羞涩的劲儿,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模仿出来的。
但是这就很对不上了啊。
身前不远处,牛头还在搓衣角。
因为这会扮演的是个文弱丹修,牛头身上穿着毛领广袖长衫,戴玉冠束发,腰间还挂香囊,端的是一副温文尔雅好装扮。
……只可惜牛头本身是大高个。
原本就是小山一样的身材,穿窄袖劲装还能显腿长,此刻被身后厚重毛裘一拢,腰也没有,腿也没有,映在地上那影子,活脱脱就是一个上小下大的三角山丘,光站那不动,都让人觉得很挡光。
然后就是这样一个站直了挡光的壮汉,现下正像个受气小媳妇似的,拢着袖子搓衣角。
光搓衣角就罢了,两只船大的脚丫子,站着还是内八。
……真是好辣眼。
辣眼到一看就不是别人假扮的。
眼见着牛头快把衣角搓开线了,谢曲不忍直视,转回身来背对着,戚戚然地对范昱道:“旁的先不提,牛头在我这里叫左温书,是个丹修,此番受托来炼延寿丹,正合上你方才对我说的那些事。”
合上什么呢?
合上柳庄二人是两厢情愿,庄永年也是自愿留在云仙泽的。
可范昱却摇了摇头。
范昱道:“但马面在我这里叫安舟,是个伺候庄永年起居用药的小仆。马面和我说,这名叫安舟的小仆因为帮庄永年往外送信,找左温书来救人,最终惹柳云仙发了怒,将他拖进私牢里活剖了,尸骨全被撒在一无名湖底。”
“哦,险些忘了,据说那无名湖底,还有很多像安舟这么被活剖掉的人,远远一眼望去,有成堆的断肢白骨铺满湖底,因煞气太重,湖中已有五十多年不生活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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