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丁次辅在这场上大朝会上做足了准备, 虽然没有在私下里联系其他大臣,但他相信,只要他这边的人出手, 那些比他更希望能早点将监国太尊给赶下位的同僚们, 肯定都会主动配合, 态度积极的与他一起发力。
当然, 身为位高权重的次辅之一, 他当然不会亲自冲锋在第一线, 所以在大朝会议完预定的政务后, 就有一名叫连永丰的谏议大夫出列道。
“启奏陛下, 微臣另有要事需要当廷上奏。”
安常煦知道对方是丁次辅的门生,现在突然冒出来,肯定是冲着他祖母来的, 却像毫无所觉般的开口道。
“准奏。”
“谢陛下,微臣要参奏现在工部任郞中一职的何文生, 他仗势欺人,于十六年前擅夺别家儿郎,充作自家儿子, 累得他人承受母子分离之苦, 且让这名夺来的儿子以冒名顶替的方式参加科举, 并于数年前便入朝为官, 犯下欺君之罪, 实乃罪不可恕!”
安常煦像是听到什么奇闻般, 饶有兴致的回道。
“哦, 朕此前常听闻, 民间时有买卖拐/骗幼儿的罪恶现象出现, 还真没遇到过擅夺别家儿郎的新鲜事。”
邵云博则在随后接过话道
“敢问连大夫是如何得知此事?可曾查明这其中是否存在误会?毕竟你当廷诬告其他朝廷命臣, 也将是欺君大罪,可要慎重啊!”
想到他恩师交给他的那些人,以及他恩师派人采集的一些证人证言,更何况,最大的证人,此刻正面无表情的坐在大殿上方,连永丰信心十足的回道。
“邵大人请放心,下官能保证自己所言句句属实,是那位被何家所夺的儿儿郎的族亲寻到下官府上,请求下官为他们主持公道,下官才知道这件事,后经私下里的暗访调查,现已证据确凿。”
义正言辞的对邵云博解释过后,连永丰又向皇上请示道。
“陛下若对此有疑问,可将侯在宫门外的苦主,于州新台县阳山乡李氏族人宣召进殿,亲自询问这其中的详情经过。”
此话一出,顿时引来多人的附议,话里话外就都是事关欺君之罪,绝对不可忽视,要当面对质为好,这些人中,大多数都是的丁次辅一系的官员,少数是出于自身目的,跟着凑热闹或是找存在感的。
罗次辅不动声色的瞥了眼丁次辅,暗自冷笑了一起,丝毫没有如对方所料想的一般,让他的人也跟着附议。
以张大学士为首的一批翰林派官员,以及与常守则关系亲近的官员,在以往遇到这类事时,肯定少不了都要跳出来痛斥作恶者的恶行,可是这次却都保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无动于衷的立在原地。
这一异常现象立刻让丁次辅感到有些不妙,新帝考取状元后,被先帝认回后,他们曾在朝堂上反复提及过阳山乡李氏。
监国太尊陈氏有一亲生子失踪,她便让捡来的义子顶替亲生子一切,甚至还娶了她亲儿媳的奇葩操作,当初更是引起过朝堂上下的一片震惊。
连永丰现已点出‘于州新台阳山乡李氏’这一关键词,以殿内这些大臣的城府,肯定都不难猜到他的目的所在,可是其他人却没什么反应,让丁次辅莫名感到有些不妙。
这种事态发展超出预期,远不在他掌握之中的感觉,着实让他感到有些棘手,可是丁次辅实在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的纰漏,才会导致这种场景出现。
不过事已至此,他这一系的官员,都已经得到他的示意,众口一词的声讨这件事,再没有临时取消计划的余地。
毕竟安常煦已经不动声色的准奏,已有内侍去宫门宣召,邵云博则在此时道。
“启禀陛下,依老臣后,既然来自新台县阳山乡李氏的苦主将要上殿,按理应将被连大夫所奏的另外两名当事者,也一并宣召过来,方便他们当面对质。”
想到这件让他感到很糟心的事将要被当众了结,安常煦的心情很好,所以他微笑着点头道。
“邵爱卿所言甚是,刘伴伴,派人将那何文生、何瑞父子也宣召过进殿吧。”
听到新帝竟能脱口说出何文生、何瑞的名字,丁次辅顿时有些错愕,他怎么也没想到,自以为机密的事,在陛下那里,竟然早就挂上了号。
怎会如此?
注意到他的反应,罗次辅悄悄露出一抹幸灾乐祸的笑容,事实证明,他可比对方受新帝与太尊夫人重视多了,因此才能在事前得到提示。
要不是提前得到提醒,他可能真会如丁次辅所愿,一听到连永丰所奏之事与太尊夫人有关,毫不犹豫的跟着推波助澜。
可是在突然接到那个莫名提醒后,他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决定静观其变,不掺合进去,如今看来,丁次辅自以为筹谋得十分隐秘,肯定会得到众人支持的计划,早就被上面两位不动声色的尽收眼底。
可是他们却又一直放任丁次辅上窜下跳,显然是早就做好了应对,以那二位的行事风格,让跟着蹦跶的人无功而返只是轻的,重要的是丁次辅这次少不得要为此脱层皮。
朝堂上的各方势力之间的角逐,向来都是此消彼涨,对他而言,或许只需安静的等着,就能争取到从中渔利的机会。
被丁府中接进说中的阳山乡李氏族人中,有仍健在的那位李三爷,时隔近十六年后再重逢,陈凤琪坐在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利与地位的御座旁边,高高在上,气势逼人。
当初气势汹汹的带着人上门,打算以所谓族规逼她收下已由他们择定的嗣子,估计已经商量好她家财产分配方案的李三爷等人,此时都已变得颇为苍老。
被内侍引入殿内后,个个都是弯腰低首,战战兢兢的忙着下跪磕头的紧张模样,想来要不是那丁次辅给他们许诺的利益足够让人心动,这些人肯定没胆子走这一趟。
没过多长时间,工作的衙门就在皇宫附近的何文生与何瑞也已赶到,以李三爷为的几个李氏族老已经将十六年前的旧事当众讲了一遍。
年近七旬的李三爷虽然人老体衰,除了身子有些颤抖,却还头脑清明,说话也还算清晰。
“……草民那侄媳陈氏带着她的儿媳江氏一去不返,致使他们那一房没人祭祀祖先,虽然此举大不孝,有违族规,但是族里众亲都十分挂念她们的安危,知道侄孙已被那巩县何家占了去,断了四房的香火,草民等人才会进京告状,求圣上还俺们李家一个公道。”
李三爷所讲的这些话,都是由人一字一句教他们强记下的,因为紧张,说得有些磕磕巴巴,几人相互提醒与补充着,才顺利将那些话都当众说完。
谁都知道他们话中提及的‘侄媳陈氏’,指的应该就是此刻高坐上首的陈太尊,可是他们却惊讶的发现,不管是对于这些人的出现,还是这些人说得话,陈太尊从始至终连个表情都没变一下。
那幅事不关己的淡漠反应,与她平时上朝时的常见状态,或者说是没有大臣因有意针对或为难新帝,惹到她不悦时的反应没有任何差别,很显然,她对对殿内这些李氏族人压根就不感兴趣。
虽然这些人过去曾为难过她,现在又以她夫家这些年来无人祭祀为由,上来就给她扣了一顶大不孝的帽子,她也丝毫没有开口为自己分辨的打算。
这种彻底的无视,让殿内众臣都感到心情有些微妙,连永丰随即便义愤填膺的当廷怒斥道。
“陛下,不管是那强占李家儿郎的何家人,还是在长大成人后,竟然做出背亲弃祖之举,认他人为父的那个李成杰,以及打着接回儿子的幌子,带着李氏家产与儿媳一去返的陈氏,所行之事都有悖人伦纲常,理当按律处置。”
连永丰话音刚落,就看到何文生与何瑞一前一后被带入殿内,两人正好将他的话听个正着,何瑞下意识低下头,何文生心中虽然紧张,人却不虚。
等到二人行过礼后,安常煦才开口道。
“何卿家,这阳山乡李氏族老进京寻到连卿家府上,告你何家强占他们李氏儿郎,你可有话分辨?”
宣召他过来的内侍在来时的路上,已经提醒过了他,有阳山乡李氏族老被有心之人带入京中,现在已被召入殿内,告他何家强占别人儿子的事。
何文生这才明白,陈太尊为何突然会在前些天给他送去那纸文书,想来应该是已提前得到消息,做好了应对准备,而他何家则被视突破口。
若他没有这份文书,陈太尊本人会不会受到影响,他不确定,但他可以肯定,他何家肯定会在劫难逃。
此刻听到新帝的问话,何文生满心感激的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小心展开里面的的一纸文书道。
“启禀的陛下,微臣身为朝廷命官,岂敢有负圣望,做出擅自夺人子的恶行?此乃十多年前,微臣救下我儿何瑞不久,得到的一纸经过签字画押的文书。”
刘乐下阶接过那张纸文书,呈给安常煦过目,看到纸上以规整却没什么笔力写的字,眼中迅速闪过一抹意外。
因为那些字不仅是以毛笔书写,还都是正常字,一个都没有缺笔画,完全不是他祖母平日里的书写习惯,说是判若两人也不为过,可是他祖母既然要做局,肯定不至于犯下这种纰漏才对。
心中虽然有些疑惑不解,但是安常煦表面并没有露出半分,认真看了下里面的内容,才感到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些以亲娘的身份‘转让’亲生子,以偿人家的救命之恩的言语,绝对不是一般的亲娘能说得出口的。
看完之后,安常煦以看似若无其事的态度,随手将文书递给刘乐。
“给殿内列位大臣念一下,再请丁尚书他们过过目,真是荒唐,人家早已在私下达成的共识的一桩家事,竟然被一群外人给搅到朝堂上来。”
听到这话,不仅丁次辅的脸色一变,接到他的指示,才在朝中折腾出这一场的连永丰等人更是心慌不已,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张纸上都写了些什么。
不过刘乐没让他们等太久,就开始朗声读起文书中的内容,听得堂上众臣个个神情古怪。
唯有刘乐看似丝毫不受影响,在读完之后,就略过身为首辅的邵云博,将那纸文书先递给丁次辅过目,对于新帝亲口点出让丁次辅过目的原因,众人心都很明白。
毕竟丁次辅本是抱着十拿九稳的信心,想要借此扩增自己的影响力,本就没有掩藏自己的打算,才会让他的嫡系一齐上阵,却没料到,他这边还没来得及正式发力,就被一纸文书给打碎如意算盘。
看到那张纸张陈旧,处处都透着年头,下方还按有手印的文书上,果然写着刘乐刚朗读过的那些内容,丁次辅顿时有种心如死灰的感觉,犹自顽强的想要挣扎。
“陛下,臣有异议,谁能证明,这便是何给事中的生母陈氏所书?”
邵云博笑吟吟的捻须笑道。
“丁尚书可能忘了,老夫当年曾是这位陈夫人买回去的老仆,对夫人当年的手迹十分熟悉,不妨让老夫过一下目。”
丁次辅这才想到,眼前这位顶头上官所言不假,他的确拥有做证明的资格,只得阴沉着脸将文书递给对方,心里清楚,有这位在,这事完全没机会改变结果。
果然,邵云博接过文书后,装模作样的认真看了看,就语气肯定的回道。
“老臣可以证明,此字绝对是出自东家太太十余年前的手书。”
虽然事实上,这是他那位东家太太在前不久,才托他帮忙代书,还在他面前露了一手做旧的技术。
自从听完刘公公当众读完那纸文书中的内容的,跪在地上的何瑞就已面如死灰,绝望不已,因为他很清楚的知道,随着这纸文书的公开,他已再没有机会与那高高在上的太尊夫人有任何瓜葛。
因为他相当于是被亲娘‘卖’断身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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