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尘花落,梦里花醒
二丫今天起了个大早,那买下她的牙婆瞧着甚是凶恶,四更天就在院子里厉声叱骂,和她一起睡在这个屋的姑娘们本就如惊弓之鸟,各个畏缩胆怯,如此更是恐惧不已,一边低声啜泣,一边赶紧从破木板拼成的床上爬了起来。
姑娘们大多是这辈子头一遭进城,这小院子虽破烂,却地地道道是在宁武城内的。
宁武是大雍北边最大的一座城了。
她们都是叫爹娘,甚至于夫君,卖来这牙婆手里的。
“一群懒货!哭什么哭?!婆子我可是正经掏了银子买下你们的!不知好歹!”那婆子穿着旧夹袄,腰间别着条红手绢,一张脸还算圆润,却满是煞气,瞪眼骂她们的样子像是要吃人。
一排面黄肌瘦的姑娘站在黑漆漆的院子里,低垂着脑袋,她们身上的衣服都单薄褴褛得紧,叫初春半夜的寒风吹得瑟瑟发抖。
她们不敢吭声,有的已生出绝望,神情上现出些麻木。
婆子半是讥讽半是得意的哼了一声:“你们只倒家中人心狠,将你们卖了我,却不想,跟了我说不得能活命,运道好些的,寻了好去处,富贵安逸又岂止是说说?倒是你们那些家里人,得了银子又能如何?这世道,该活不下去的还是照样得死,哼!”
有几个姑娘悄悄抬头看婆子,眼里已有了光。有的却哭得更厉害了。
二丫倒是没什么感觉,她自小就心大,爹娘总敲着她的头说她是块石头。
她家三个丫头,还有个最小的弟弟,爹娘为了养活弟弟,只留大丫帮忙干活,二丫和三丫都卖了,妹妹三丫年纪太小,牙婆不收,说是容易死在路上,爹娘没了法子,只收了她那份儿钱,又扯着三丫去了别处。
仗已经打了七八年了,皇帝跑到南边去了,一开始说是反贼的那些人,反而说皇帝是反贼,他们才是正统,还有好多胡人,这些人打来打去,死了很多很多人,地里又干旱,闹虫,收成一年较一年差,饿着肚子的人把树根都刨出来吃没了。
爹娘说是大雍北边已经活不了人了,要拿她姐俩的卖身钱带着弟弟,跟着那些官老爷到南边去。
听说北边郑氏、李氏、沈氏都早早跟着皇帝去了南边,那些顶顶富贵的人,金银财宝盛了满满当当几十艘大船,在醴江上飘了月余。像是把北边土地最后一点活气儿也带着走了。
二丫不知道南边具体在哪儿,只知道大概很远很远,也不知道爹娘该怎么带着弟弟去,走不过去,坐船坐车的话银子不够,八成还是会死在半路吧。
她心中知道自己也该慌乱,也该哭,可是她自小就哭不出来,上顿饭还是前天吃的,挨饿已经习惯了,甚至不觉得难受,二丫想念着前天临走前娘抹了把泪往她手里塞的半个糙粮饼子,好久没吃过那么香那么厚实的饼子了…
牙婆眯着眼睛瞧着这排姑娘,锐利的眼神像是能扒下她们的衣服,姑娘们缩得更小了,她伸出一根指头,点了点:“你、你、你还有…就你了!”
那最后一指头,竟然落在了二丫头上,她还没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婆子已经冷声道:“我挑中的这几个,跟我走,剩下的,该干嘛干嘛,都给婆子我放勤快点!要是敢躲了懒去,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说罢便一拧她那肥硕的屁股,转头往门外走去。
姑娘们尚有些发愣,二丫已率先打头跟着,婆子满意的回头瞧了她一眼。
到了门外,街上连一个人都没有,雪没化多少,风还刮得格外利,春天像是永远都不会来了。
牙婆裹紧夹袄,手交叉着揣进两边袖子里,步子迈得飞快,二丫骨头冻得发疼,却不敢落下,也走得飞快。
她们一路走过低矮的草屋和瓦房,基本都是空的,没有什么人,宁武城里的人还算有家底的,都在往南边跑。
牙婆扫了一眼人去楼空的屋子,冷哼:“顾氏的都还没走,他们倒是着急,真以为去了南边就能活下去。”
二丫叫冻的头脑发木,但她离牙婆最近,还是听到了她的冷言冷语,顾氏她是知道的,大雍北方没有不知道顾氏的,宁武顾氏,是北边地位最高,最有钱的家族。
再往里走便见到许多高墙大院,也有了人气儿,宁武城富贵的气象渐渐显露出来。
终于在天边泛起些鱼肚白的时候赶到了目的地。
二丫活了这大,只在梦里,不对,梦里王母娘娘的凌霄宝殿都没这么大,这么气派。那白墙碧瓦,那威武雄浑的石狮子,那金色的巨大牌匾,红得似是要往下滴血的大门,还有大门上金灿灿的门环,门口站着两个披坚执锐的护卫,他们一动不动,银白的枪尖泛着冷芒。
一切都是那么光洁、威严、美丽。
她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在做梦,脚像是踩在云端,轻飘飘的跟着牙婆绕了半天,才从角门走了进去。
角门两边的墙上绘着栩栩如生的童子戏莲,往进走是一个大大的院落,只有几名护卫面无表情的肃立着,这时节里,院内竟满是苍翠,各种盆景错落有致的摆着,就连那装花的盆子也比二丫见过最好的饭碗要精美。
绕过石雕的影壁,又穿过一扇门,这才见到了人,来人是个有些年纪的女人,气色红润,瞧着慈眉善目的,身上衣服看起来华贵非常,二丫想这一定是这府里的夫人,牙婆已经眉开眼笑的凑了上去:“陈姐姐,您看我这遭带来这几个丫头,都是家底清白的好姑娘,不知她们可有这福气在将军府上服侍?”
将军府?原来这里是将军府,竟然不是仙宫么。二丫浑浑噩噩的。其他姑娘也没好到哪儿去,早叫这将军府的贵气冲得失了神。
那女人只叹了口气:“原本这个月已不招人了,罢了,也算你运道好,这些姑娘我们都要了,去领银子罢。”
那牙婆便喜上眉梢,说了一大堆的恭维话,直到那女人脸上透出些不耐了,才拧身快步走了,看都没再看二丫她们一眼。
女人看着惴惴不安的二丫她们,眼底温和:“不必害怕,这里是威远将军府,我是府中一个小管事,唤我陈妈妈便是。你们既来了,日后只要对主子忠心不二,服从管教,便有的是享不尽的好日子。”
这竟不是个夫人,只是个小管事么…二丫愈发失魂落魄了,旁边的姑娘轻轻碰了下她,二丫立马反应过来,只怯怯的盯着女人看。
满意的看到几人眼中浮现出向往,女人又道:“你们初来乍到,需得先学几日规矩,才能侍奉主子,原本该学上月余,然而府中这几日人手有些短缺了,便教你们也松快许多。”
又严肃起眉眼:“在你们叫主子挑中前,都由我来带着你们,咱们一荣俱荣,一辱俱辱,若谁起了不好的心思,犯了府里的规矩,可莫要怪我心狠。”
一顿大棒加枣已然叫这些姑娘们又是畏惧又是心热,陈妈妈满意的点点头,引着她们往教引嬷嬷那边走,一路上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游廊环着秀雅敦丽的花园,奇石林立,还开着星星点点的花,二丫认出来那就是腊梅,她以前也见过,可远不及这里的花朵大、颜色好、香气浓。
有一小队侍女迎面走来,各个莲步轻移,皮肤雪白,漂亮贵气,若非她们向陈妈妈行礼,二丫简直以为这就是府里的小姐。
终于把几个丫头交给了教引嬷嬷,陈妈妈快步去复命。
天刚刚亮起,府里却已是一片热火朝天,丫鬟小厮婆子妈妈们,都又轻又快的做着自己的活计。
“王姐姐,新来的丫头已经安排下去了,我已看过,都还不错,叫李嬷嬷她们急训上几日,想来还是得用的。”
陈妈妈穿过层层庭院,来到将军夫人所在的丝厢苑,这时夫人应还未起,虽只是在偏房,她还是将声音压得低低的。
“无事,夫人这几日都不在苑内,陪着小姐在世安阁,你且放松些。”王妈妈是夫人当年的陪嫁丫鬟,亦是将军府里最得脸的下人之一,同时也任府内大管事。
听了这话陈妈妈却叹了口气:“夫人真是爱女心切,咱们小姐那顶顶尊贵的人儿,这回是遭了大难了。”
王妈妈却神色从容:“小姐吉人自有天相,你这事我知道了,你且去忙罢。”
陈妈妈知道自己人轻言微,多说只会讨嫌,识趣的退下了。心里却还是不住的叹气,心疼自家小姐,今年才六岁的小人儿,吃过的药罐子垒起来要比屋子还高了,这回又落了水,不知要怎么遭罪呢。
两下把手头的事物交代了一下,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王蓉过问了厨房的早膳准备事宜,得了满意的答复,这才带着两个丫鬟往小姐住处赶去。
她心底沉重,面上却不显,做侍从的自当替主人家分忧。小姐落水已然月余,却一直病着不见好,时而清醒时而昏沉,夫人这几日已有些撑不住了,对于府中内外事物大都无心过问,此时她便必须替夫人扛着。
这将军府的主人乃是当今一品大将军威远将军,宁武顾氏顾守明,府内夫人只有一位,便是将军正妻,宁武沈氏沈清澜。
当今天下,世家林立,最出彩的八大世家,南北各占其四,除过路人皆知的“王与司,共天下。”的辋川司寇,便是宁武顾氏,比起一品大将军这一官号,还是顾氏家族下任家主的身份更显贵。
顾守明和沈清澜琴瑟和鸣,自成亲以来便恩爱非常,育有二子一女,那唯一的小女儿自然是全家的掌上明珠,沈清澜为女儿取名顾舒窈。
二人都只愿小女儿美丽窈窕,舒心快活,可惜事与愿违,顾舒窈自出生便体弱,顾守明夫妇千万呵护,却还是出了岔子,宁武的三月份说是入了春,实则还是寒冬腊月的气候,这回落水,顾舒窈便直接去了半条命。
世安阁内人影攒动,却没出一点声音。
王蓉带着丫鬟过来时阁内的丫鬟小厮婆子们也早都起来了,夫人差不多又是一夜未合眼,衣不解带的照看小姐,他们这些侍从又岂敢睡过去
大夫这会儿刚给小姐看诊完往出走,王蓉遇上他,忙迎上去问道:“赵御医,小姐今日可见好?”
赵松堂摸了摸长长的山羊胡,隐晦的摇了摇头:“这两天如能熬过去,说不得可以脱险。”
王蓉勉强笑着谢了两句,身后的小丫鬟往赵松堂手里塞了荷包,一行人又继续往阁内走。
花园里各色的花这会儿已开了不少,一团锦绣,热闹鲜艳。然而这里的主人家却一片灰暗。
黄花梨的雕花拔步床垂着云锦制成的帷幔,那一针一线都是御造司所产,每年只出一点料子,在这儿却只做了帐子。里头还有一层细软的纱,确保主人不被任何光线侵扰,安睡无虞。
顾舒窈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她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做梦还是在现实。
如是在做梦,为何这般真切?这几日她迷蒙之中总被阿娘搂在怀中,温柔的拍抚着,大丫鬟粉屏和玉绣给她喂下一碗碗苦涩的汤药,喂完药还不忘在她舌底压一枚蜜饯。
苦味和甜味都很绵长,混杂一起,叫她胸口发闷。
可如若这一切非梦非幻,她明明已死在道观,福寿而终,没甚么怨结,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还有阿娘,早些年阿娘也已经去了,此地的阿娘虽然有些憔悴,但分明是鲜活的。丫鬟们,都是如此娇憨的年岁,眉间的生动还未叫沉稳彻底压了去。
“阿娘……”
顾舒窈头痛欲裂,她费力的发出一点声音。
沈清澜一直全身心的关注着女儿,因此在顾舒窈有了动静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女儿的声音疲弱倦怠,但好歹是有了意识,沈清澜又惊又喜,赶紧握住她的手:“欸,宝儿,阿娘在,阿娘在!”
又探出身去,向丫鬟们道:“小姐醒了!快去请御医来!”
粉屏和玉绣登时喜得叫出声来:“太好了!”
玉绣又道:“粉屏你在这儿,我去请御医!”就赶紧提起裙子跑了出去。
沈清澜顾不上那么多,只盯着苏醒过来的女儿,握着她的小手,握得很紧。
孩子都是爹娘的心头肉,女儿更是她心尖尖上那块,这些天,她拒绝去想一切不好的可能,只在这里守着这个孩子,她不信,她们之间的母女缘分会就此尽了。
终于……终于……
顾舒窈的脑袋还是有些浑噩,她努力维持着睁开眼的状态,仔仔细细的观察现在的状况。
眼前的一切陌生又熟悉,曾经都是深埋自己记忆的,她以为她再也不会回来的地方。
顾舒窈终于记了起来,此地是何处。
她的故乡,她的家,她的宁武。
“宝儿乖,不哭,不哭,阿娘在这儿了,不怕不怕,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阿娘温柔的声音笼着她,轻柔的替她拭去眼角的泪。
啊,原来,她哭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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