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入崆梧(一)/图
帝玄躺平,一双眼盯着微微渗水的天花板。
这是间极为简陋的木屋,阳光从木板缝射入,灰尘轻飘,仿佛在抱怨屋子的主人不曾打扫。
他眼珠转了转,脑中只有一个疑惑,他眼下到底在哪?
观这摆设,虽衣物乱放但家具极少。屋子的陈设极为简单,除了身下这张木板床,就是一张孤零零的木凳,上面还胡乱丢了件青色法袍,想必屋主人的生活极为简朴。
帝玄坐起身子,发现自己穿着破旧衬衣还有亵裤。
他又扒开衬衣,低头望向胸膛。
嗯……没有原来魁梧,显然是青少年的身躯。
他虽意外却并无恐慌之感,毕竟他活了很久,什么情况没遇过?
视线朝床下望去,鞋履跟掷筊似的,一正一反的落在床脚。
帝玄揉了揉额角,尝试回忆发生过什么,最后一个印象是他召出私下创造的玄宇境,拖着帝清一起进入。
与“玄清宙”不同,“玄宇境”仅是小宇宙,毕竟“玄清宙”是由他和帝清共同创造,而“玄宇境”则是他独立完成,二者虽然都包含六界以及无穷太虚,却有天壤之别。
其中最大的差别是——在他创造的玄宇境,所有法则皆听他号令,刚好可以用来伺候帝清,想对帝清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百般折辱便百般折辱,看帝清还如何清高?
想到这帝玄试着感应周遭环境。
是了,现在便是在他创造的玄宇境,万物皆为阴气所化,却无阳气。
他开心得犹如决堤洪水,一发不可收拾,乐得他想在地上翻跟头,这代表计划成功了,但他随即又发现不对劲。
他闭上眼,查探自己本识。半晌后,脸色越发凝重。
这玄宇境的天道竟不认他为主了,那现下这上三界究竟是何人掌权?
天道是一方宇宙的运行者,需奉他为主。他造出的天道不听他的,这就好比养了半天的狗竟跟别人跑了,筑了良久的巢却被别人端了。
他心火暗烧,但活了亿万年的好处便是大风大浪见多了。他拳头紧了又松,暂且压下恼意,闭上眼,内观现在的躯体……
这一看,心中又是一惊。
一个完好的创世神须包含神躯、四道太乙和本识。
本识即创世神的神识,太乙则相当于凡人魂魄,然而现在,他竟然只剩一道太乙、一道本识,就连此时肉身都是由仅存太乙凝炼成的“太乙化躯”。
三道太乙和神躯不知所踪……这下问题严重了,不只使用阴气造物相当困难,还无法号令此方宇宙的法则。
而且原来的修为皆被封存在太乙中,不得轻易调动。倘若强行调动,没了神躯,只会让阴气肆意侵蚀本识,而那时他将陷入完全癫狂,最后变成吞噬一切的怪物。
意识到自己的虚弱,他剑眉纠结地拧成一团,更可悲的是,他现下修为皆是阴气自主依附而成,大约等同于筑基中期水准而已……
他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将帝清拖入玄宇境后发生了什么?若这躯体是由太乙凝炼而成,那究竟是何人将这道太乙催化成肉身?
帝玄站起身子,望向凳上乱作一团的青色法袍。
这破法袍该不会是他的吧……
思忖片刻,他将青色法袍披上,当指尖划过交领,他发现上头绣着密密麻麻的缝线。
“也不知这缝线有何用途,莫不是有人要施邪术暗算?”
叩叩叩!
门口传来急促敲门声。
帝玄长腿一迈,将木门拉开,一名身穿法袍的男子映入眼帘。
那男子长相平凡,正横眉竖目,面露不耐:“痴儿,上早课了,若我因你迟到你担待的起?”
帝玄微愣、不动声色地扫视眼前人。
凡人若要飞升仙界,必须经过练气期,筑基期,金丹期,元婴期,化神期,大乘期。
此人修为只有练气初期还敢这般嚣张,骂他痴儿?
帝玄眉眼一拧,目露凶光,可男子见了,却愈发变本加厉地数落:“萧浊,你那什么眼神?若不是季长老怕你迷路,吩咐我带你上早课,不然谁理你!”
听见萧浊两字,帝玄一个冷颤,记忆纷至沓来,一路从太乙化躯传至本识,头疼了好一阵才融合完成。
“……”识海凌乱的画面一闪而过,帝玄无话可说,他还真是名痴儿,最起码在本识回归前痴呆了十六年。
至于原因,许是仅仅一道太乙无法承受本识庞大的记忆,又或者原来的本识将近消散,这才导致他长达十六年的痴呆人生。
“你说世道怎么这般不公,痴儿,你老走丢、不认路,为什么你是亲传弟子,而我是内门弟子。”眼前的少年名叫李加,他虽带着帝玄走路,却是边走边骂,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帝玄跟在他身后,将那些话权当耳边风,只专心整理自己记忆。
这记忆靠的是太乙化躯的本能纪录,并非想到什么便记起什么,时灵时不灵,经过整理,帝玄试着将其总结……
十六年前一名客舍掌柜在泥河里捡到他,只因他当时浑身污浊,所以将他取名萧浊。
十岁以前,他生活在客舍倒也安稳,再大一些,便帮着掌柜做些端茶倒水的活计,岂料好景不长,那掌柜被魔修杀害,痴痴呆呆的他,最终只得流浪街头。
但说起他现在待的宗门,崆梧山,那可是位列人界五大宗门之一,这等洞天福地,凭他一个痴儿,又怎能跻身其中,还成了亲传弟子?
帝玄绞尽脑汁细细回想,将各种画面东拼西凑。
记忆中,他加入宗门时身体似不能自控,从入门试炼再到拜师的全过程,都如同被控灵术加身,整个人像傀儡般被操控着。
这一切就如水到渠成一般,却又处处透着诡异,就像有谁非要让他入宗一样。
难不成有人想通过夺舍占了这副躯体?
能控制太乙化躯,那也是功参造化之辈了,莫非是帝清所为?
又或许那人早就在这具身体做过手脚,只是现在他太虚弱无法察觉……
帝玄嘴角咧出细微弧度,心里暗暗发狠。在查清情势前,就先继续扮演痴儿的角色吧!反正当痴儿也不是头一回,他心灵可没这般脆弱,九千次转生,早驾轻就熟,没差这一次。
修者筑基后便可御剑,但碍于帝玄的痴儿身份,此刻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被李加领着走路。
他们一路往上爬,峰顶立着门楼,靠近后朦朦雾千倾,崖边陡峭,夹道而立。再走近些,气魄雄伟的石碑立于眼前,一座座建筑从云雾中探出头来。
帝玄翻看记忆得知,崆梧山设有七道山峰,每一峰皆有峰主,而他似乎是以剑修为主的剑裘峰弟子。
“你看,是那个傻子,真是白瞎了这具好皮囊,居然是个傻子。”
“十三岁时便筑基,倘若神智正常也算天之骄子了,可惜啊!”
“师徒皆为九品灵根,一个修为停滞一个痴傻,凑一对刚好,呵呵。”
“你骂萧浊可以,若说季长老我可不同意!”
“季长老还不是被萧浊拖累,堂堂崆梧三杰、医剑双绝,竟成了照顾痴儿的奶妈。”
帝玄经过时两旁弟子全不避讳,当着他的面指指点点,明嘲暗讽,就像他本人不在场。
帝玄在心里嗤笑,面容上仍保持着茫然憨态。
他早能承受从高位坠下的巨大失落感,以他在轮回和焰火中磨砺的心智,这些风言风语根本影响不到他。只要最后可以让帝清跌落尘埃,他不在乎多吃些苦头。
不出帝玄所料,早课相当无趣,一名白胡子老道持着木杖,道着历史,说着过去,宛若念经。
修真者过了筑基期,外表都会保持在最好的状态,帝玄观其模样估计寿元将尽,再瞧他一句三颤、胸闷气短的样子,帝玄都怀疑他随时准备驾鹤西归。
早课结束后,李加对他挥了下袖袍:“痴儿,你自行回去找季长老吧!”
“是。”帝玄双目涣散的望着他,接着不带一丝杂念地转身。
为了扮演好痴呆时的自己,他整理出几个特点,在本识回归前他似乎没有自己思想,对别人命令无条件遵从,除了吃喝拉撒尚可自理,其余就只剩本能。
瞧见他这痴呆模样,矮胖弟子一脸讪笑:“若非各方长老查看过,我还以为他是哪位魔修炼制的肉傀儡。”
这番话自然落入帝玄耳中,但他仍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
肉傀儡吗?在九千次轮回里他也成为过肉傀儡几次,那种身不由己,只能听令行事的感觉他最是清楚,不过这一切都拜帝清所赐。上次他能从泥淖里脱身,这次自然也可以,届时还不知鹿死谁手!
帝玄照着记忆走回住处。那位季长老似乎叫作季清,是他师尊,而且还与他同住一处,只是他住的是偏房,而季清住在正房。
关于季清长相如何,帝玄记忆模糊,有印象的仅有季清那双冰凉的手,不过话说回来,季清这厮长得是圆是扁又与他何干?
帝玄只希望季清识相些,若妨碍他,呵呵,他绝对会让季清不得好死。
帝玄走过泥路,映入眼帘是一片杏花林和一间小屋,环境清幽,带着一股浓浓的古朴之感。
帝玄凝目望去,小屋拉门正敞开着,房内陈设一览无遗,一位穿着皓白褙子的男子跪坐在四方几前,几上摆着玉杯玉盏,淡淡茶香扑鼻而来。
“浊儿。”男子的嗓音钻进帝玄耳畔。
当帝玄用空洞眸子瞧见男子面容时表情差点没绷住。
帝清!?
帝玄心里激起惊滔骇浪,拳头紧握,指甲都要掐进肉里。
最恐怖的噩梦都没这般恐怖,在最虚弱的时候遇到帝清,而且还被收为徒弟,这就好似被仇人认作干儿子、和冤亲债主成了至交。
幸好他内心坚强,处变不惊,当即决定按兵不动。
季清微笑着走来,道:“怎么还是如此?”
春风轻摇拂玉袖,季清似一朵沐浴在洁白云气中的雪莲,眸子清澈得能映出旁人,睫毛长长的,眨眼时眼光流转,像是关切,像是问候。
季清用手托住帝玄下巴,浅褐双眸直视帝玄无神瞳孔,道:“为师不是教过你,看见为师要叫师尊?”
他虽是嗔怪,但话语中满是怜爱:“来,跟为师说一遍,师──尊──”他如同教授牙牙学语的小儿,故意将词汇拖得老长。
帝玄除了无语外,整个人都僵住,但季清仍不放过他,那张脸越凑越近,看在他眼里就像厉鬼索命。
帝玄忍住想退开的冲动,以无知无觉模样走进小屋,同时心中恶寒不已。
他第一次希望自己可以灵肉分离,他怕自己心绪起伏过大、表情失守。
没错,此人便是帝清。虽然这男子的身高比帝清矮,容貌柔和不少,无法逼视的气势也消失殆尽,但没错,他就是帝清。
季清浑然不觉有何不对,拉着帝玄来到铜镜前,道:“瞧你这模样,束发还束不好?”说完他压下帝玄肩头,纤纤玉手一拆,帝玄一头乌发便披落下来,镜中面孔俊得令人屏息。
季清温柔轻笑,以指代梳抚着帝玄的发。
那冰凉手指由下而上,似潺潺清泉流过,重复几遍后,先是俐落地替帝玄挽起一个高马尾,接着抽出赤色发带将青丝束紧。系好的发丝自然坠下,晃荡间更显少年意气。
帝玄用迷茫表情细细打量镜中的自己。他现在面容和从前少年时期一样,只是凌厉之感被痴傻表情削弱不少。
“如今浊儿长得都比为师高了。”季清起身后轻抚帝玄头顶,接着叹一口气,开始嘀嘀咕咕:“也不知你这病何时能好……在收徒那时你分明……”语毕他转头拿起茶盏。
在他背过身的瞬间,帝玄表情变得阴鸷。
这是闹哪样啊?帝清怎么可能有如此饱含情感的语调。
而且此人神情亦十分丰富,眼睛也不是半张半闭,目无下尘地佯装慈悲……
季清跪坐在四方几前、招了招手:“浊儿,来!”
“是。”帝玄面露呆滞,随即半跪在季清面前,事实上他快被自己这顺从举动恶心吐了。
“师兄说他的丹药快试验完成了,或许可以改善你的病情。”季清粉色唇微勾,手指撩拨帝玄额间碎发,动作轻柔,触感细腻,像在呵护什么易碎物品。
瞧着眼前人,帝玄都愣神了,随即又觉得一阵毛骨悚然。这护犊子的神情是怎么回事?这还是那个徒手剜他心的人吗?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落入某种大型幻术,否则怎会有如此违和的场景?
重点是现下情况未明,为了探明情势他还不能抗拒。
帝清啊帝清……你在这里跟我玩师徒游戏,究竟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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