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海马之泪
阿尔蒂尔看着对面的蒋司,面对这么多人,虽然有些慌张,但双手仍然紧紧握着轮椅把手,呈现出满满保护的姿态。
而蒋珺却看起来有些厌恶这个弟弟,身体下意识向另一边微倾。
阿尔蒂尔眉头浅浅地皱了一下。
身边的蒋正弘看见两个儿子也并未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神色仍然是一派威严。
“小司,小珺,过来,跟我回家。”蒋正弘声音沉稳。
命令般的语气,换来无人应答的死寂。
失去记忆的蒋司没有任何动作,表情看起来有些挣扎。
蒋珺则是带着如寒冰一般冷冽的漠然与不屑,说出的话都带着冷刺:“事到如今你还在装什么,我们一个杀人犯,一个毒贩,和你回哪个家,监狱吗?”
听见这话阿尔蒂尔猛地抬头,蒋珺这句话无疑将自己也定义成了罪犯。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随即他看向蒋珺身后,一脸担忧看着蒋珺的蒋司,忽然明白了。
大概是蒋司去质问了蒋珺,蒋珺得以知道他的计划暴露,索性破罐子破摔。
但……这样轻易地交代,那费尽心力设计的嫁祸还有什么意义?
“你在胡说什么?”听到蒋珺的话,蒋正弘不禁下意识皱眉斥责,语气不自觉带上了焦急。“你身份特殊,我们回去再说。”
“特殊……你不会想说我是卧底吧?为了自己的名声,这种话你都编得出口?”
阿尔蒂尔闻言愣住。
蒋正弘说的……竟都是谎言?
蒋珺冰冷的嘴角勾起,毫不客气地嘲讽起来:“我放出消息只是为了把这个破组织毁了,不是为了什么人民的安定,更不是帮警察做事。我只是个背叛了组织的毒贩罢了,不需要你给我洗白。”
蒋正弘听到这话气得青筋毕露:“你在说什么?你是脑子混乱了吗?!”
听到这话蒋珺像是被刺了一下,情绪更加激动起来:“我没有混乱!我也不会跟个废物一样天天失忆,我可是都记得!记得你一遍遍说我变成了残缺的废物,记得你骂我是个生活都不能自理的残废!记得你每一天,每一天投来的嫌恶的目光,成年之后立刻将我赶出家门难道不是你吗!我都记得!”
天知道蒋珺有多么希望自己拥有忘记的能力,这样便不用日日夜夜记得那些鄙夷和嘲讽,记得父亲眼中的失望与轻蔑,更不用在午夜梦回之时,一遍遍重复母亲惨死时的一地血红。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世人看到他们歌颂的蒋正弘上将,其实是个抛妻弃子,只为虚名的无耻小人!现在你的两个儿子,一个是杀人犯,一个是毒贩,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怎么维持你的名声!”
蒋珺一口气说完微微有些气喘,积攒数十年的委屈与埋怨一瞬间全部喷涌而出,但却没有想象中的解脱感,反而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丝线般紧紧缠绕着心脏,绞痛得蒋珺喘不上气。
蒋正弘脸色变得煞白,无力地辨解着:“我……对你说过那样的话吗?我不记得了,是我记错了吗?”
“你当然不记得。”蒋珺露出了一个恶劣而嘲讽的笑:“记忆局的视频只有两个小时,你前半生的功勋和荣誉说都说不完,怎么可能还会记得我这个残废的儿子?”
身后的蒋司听到这些话,就是再蠢也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了。
“哥哥……?”
委屈、痛心、背叛、质问……无数的情绪蔓延在心底,却因为一片空白的大脑,找不出任何一处可供发泄的出口。
蒋珺却没有丝毫愧疚:“这是你欠我的,母亲的命,我的腿,这些罪孽,你一辈子都要背着度过。当初我在衣柜里,生生看着母亲被他们砍掉手臂,虐杀至死,红色的血浸了满地,那个画面我永生难忘,午夜梦回都是母亲绝望的脸!而你这个罪魁祸首,却能失去记忆,心安理得地过平静日子,凭什么!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吗?事实就是你在网上买那个该死的玩具!暴露了我们家的地址,被蒋正弘仇家发现找上门来,害死了母亲,也害了我,你满意了吗?!”
“你和他,你们都是,杀死母亲的罪人!”
听到这些话的蒋司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整个人脸色煞白,身体控制不住的向后倒退,仿佛面前有什么洪水猛兽。
蒋正弘脸色铁青,脸上带着恼羞成怒的红,像是气极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当众揭开伤疤,他上前几步,竟是一巴掌扇在了蒋珺脸上:“闭嘴!!!”
而这一举动却看起来更加证明了蒋珺的话,在场不少对蒋正弘忠心耿耿的特警眼神都有些许的变化。
阿尔蒂尔心里也十分震撼,想起蒋正弘确实说过要用儿子为他的荣誉陪葬,看来并不像他所解释的那样,难怪能当上将,居然连枕山都能骗过去,他们还真以为这人是什么正直之师。
“水落石出了?真是没意思,还以为有更精彩的呢。”林木生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目光移动到蒋珺一直随身带着的漆黑金属盒子上,此刻盒子因为蒋珺激烈的动作而露出了一角。“那个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吧,赶紧毁了走人吧。”
一直没有出声的枕山下了命令:“里娅。”
阿尔蒂尔还没反应过来,两人已经冲了出去,一人控制住蒋珺,一人顺利拿到目标。
趁着在场的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枕山瞬间招来浓重的雾气,一时间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随后几人迅速原路离开,来到工厂后的树林。
枕山拿出那个金属盒子,阿尔蒂尔这才看清他手里的东西,可看清楚的那一刻,却不由得皱起了眉。
枕山注意到他的异样:“有问题吗?”
感受到林木生浓浓的“不要节外生枝”的目光,阿尔蒂尔还是忍住心里那点疑惑:“没有……”
他的那些众多疑惑枕山一定也有,但是和他不一样,枕山没有好奇心,对于父子都不是什么好人最后互相伤害的悲哀结局,也没有任何惋惜和在意。
枕山淡淡道:“那就研究一下,怎么把这个东西彻底摧毁吧,按照任务需求来。”
阿尔蒂尔看着那四个人讨论,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等了一会儿后,他弱弱地举手:“我去上个厕所。”
没人理他,阿尔蒂尔便向着工厂入口处的一处公共卫生间走去了。
临走前,枕山忽然拽住了他的手腕,力度大得他甚至有些微痛,他用警告的语气低声说:“不要做多余的事。”
阿尔蒂尔愣了一下,随后缓缓点头,枕山这才松开了手。
阿尔蒂尔其实没想做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己待在那里,心中的某些想法会忍不住破土而出罢了。
卫生间位置偏僻,应当不会遇到警察,他远远往大门望了一眼,警方看起来已经开始收尾工作,也不知道蒋司和蒋珺是不是都被捕了。
阿尔蒂尔打算去洗个手,他一边向里走一边低头思索。
从始至终萦绕在阿尔蒂尔心间的众多疑惑让他一直有些在意。
忽然,他脚步一顿。
那份在意,在他迈进公共卫生间的一瞬间,达到了巅峰。
他听到了哭声。
惨白而压抑的哭声,充斥在一方肮脏泥泞的厕所间。
像失去幼崽的困兽的低鸣,又像痛恨自己无能的野兽的嘶吼,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无助呢喃——
——“新竹……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的错……”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我……记错了吗……”
低沉成熟的声音十分耳熟。
它来自于一名从不弯下脊骨的上将。
阿尔蒂尔甚至能想象出那名骄傲的上将是如何跪在肮脏的地上,高大的身躯几乎能将小小的隔间填满,布满老茧的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可悲鸣声仍然不受控制地从指缝流出。
他听到那个男人一遍又一遍的低声道歉。
这一刻,一幕幕场景回溯般出现在阿尔蒂尔的脑海里。
“我的家庭教育我尊重女性,保护弱者……”
“我弟弟不会做那样的事情,他是个好孩子。”
“不可能!我哥哥不会害我!”
“就算一辈子不见我也没关系,我只希望他好好活着,我一定会证明他的清白。”
“还有一股势力,在保护蒋司。”
阿尔蒂尔想起那张全家福,想起无处不在的绿竹。
他想起初见蒋正弘那一日,那个一动不动站了一小时的上将,那个在接听电话时微微颤抖的上将。
他想起那个在矛盾中挣扎的苍白青年。
他想起那个失去记忆却始终相信家人的小混混。
他想赌一把。
阿尔蒂尔眼神坚定起来,他看了一眼正值正午的烈阳,感受着身体里微薄却温暖的力量。
他用最快的速度向着大门口冲了过去,接近时凭借着极好的视力,他在一辆缓缓驶离的警车上找到了被戴上手铐的蒋珺。
咬牙冲到了警车前方,阿尔蒂尔不想打斗伤人,所幸直接操控警车的金属外壳,发力将整个车壳掀了起来。
顾不得其余人惊诧的目光,他一把拉住蒋珺的衣领,将他带出了车外,一言不发地背起他向工厂内狂奔。
身后反应过来的警察跟了上来,却因阿尔蒂尔非人的速度被逐渐拉大距离。
到达目的地时,阿尔蒂尔脸色已经惨白得不似人类,他冲着蒋珺说:“打开这扇门,用你的声音。”
两人竟是到了那间实验室的门口。
蒋珺充满疑惑,但却莫名对眼前的男人有些不知名的信任感。
于是他照做了,而姗姗来迟的警察仅仅看到了两人消失在门口的背影。
与警察一同到来的,还有被刚刚追捕阿尔蒂尔时的几道枪声吸引而来的枕山等人。
以及收到报告赶来的蒋正弘。
进到实验室后,阿尔蒂尔将蒋珺搀到椅子上,冲着蒋珺问道:“你还记得我吗?”
蒋珺点了点头,“前两天你来过,你是蒋司的朋友。”
“不是,我是说,很久以前,那个黑色金属盒子,你记得是谁给你的吗?”
嘈杂的警报声被隔绝在门外,两人此刻竟是难得的平静。
“我……不记得了……”蒋珺艰难地说道。
“那个盒子是我给你的,你不记得了吗,你不是没有失忆过吗?”阿尔蒂尔耐心地问道。
“我没有失忆过……小时候的事情我都记得,但是……”
看着欲言又止的蒋珺,阿尔蒂尔询问道:“但是?”
蒋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一个陌生人说出自己的秘密,可心里的预感告诉他,这个人或许能救他,救他们。
阿尔蒂尔蹲了下来,蒋珺这才第一次和他对上了视线。
他说:“我现在怀疑,你的记忆被人动了手脚,这里除了你我没有别人,如果可以,能让我帮你,梳理一下你的记忆吗?”
蒋珺看着眼前金发男人蔚蓝色的瞳孔,那里很清澈,清得好像什么都没有,那里又很广袤,广得似乎足以容纳一整个宇宙的灵魂。
他似乎……在很久以前,见过这双眼睛。
无形的力量推动着他,莫名地,他说出了那个隐藏许久的秘密。
“我一直在研究这个金属盒子,我称它为海马区,因为我发现它可以制造一种超越认知的磁场,这种磁场能够影响人体大脑颞叶部分包括海马区。”蒋珺缓缓道来,声线平和,神色宁静。
“我研究了很久很久,我应该是有了某种成就的,我应该是找出抵抗这种磁场的方法了的……可是,可是就在三个月前,我忽然忘记了,所有有关海马区计划的事情,像是被强行抽离了某一段人生,我陷入了混乱。”
“我是业火的军师,我知道头领恢复记忆对整个组织来说有多么重要,我的所有成果头领都知道,他知道我马上就能完成我的研究了……我研究了八年,业火等了八年,这八年我被奉为座上宾,受到所有人的尊敬,即使我是个残疾人,但是如果他们知道这八年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知道我一无所知了,我不敢想象一个连基本行动能力都没有的我,将会迎来怎样的结局。”
“不过幸好,我没有忘记复仇,所以我找了替罪羊,我一点点修改所有人的记忆,让他们觉得蒋司才是那个军师,最后一个,是他们的老大。”
“可是那天出了意外,那几个女人是‘骡子’,那时候她们正准备在小巷旁边的旅馆取毒,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被警方发现了,她们和看管的人一起逃到小巷,那个人收到指令,直接杀了那几个女人取走了毒品。我那天为了修改头领的记忆,一直跟着他,知道了一切之后,鬼使神差地,我想到了更好的报复办法。”
“杀人犯做替罪羊,是最令人信服的。”
“我把他约来小巷,幸好他一直在意我这个哥哥,连一丝犹豫都没有。我在那里用海马区装置让他失去了记忆,他昏了过去。”
“让你失望了,你应该是想帮我洗白的吧,可惜,我的确是个彻头彻尾,无可救药的坏人。”说到这里,蒋珺顿了一下,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阿尔蒂尔忽然道:“坏人可不会帮自己弟弟摆脱追捕,更不会因为害了弟弟而感到痛苦。”
蒋珺愣了一下,随即说:“你怎么……”话没说完他意识到,阿尔蒂尔应当是知道那两个渔夫被人改过记忆的事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记忆告诉我,我做的没有错,这是我一直以来都期盼的事情,报复那个愚蠢无知的弟弟,毁了那个势利自私的父亲,可……”
接下来的话蒋珺没说出口,阿尔蒂尔却明白他的意思。
可那是他的家人,他存活于世唯二的亲人,是……他从心底里爱着的人们。
所以才会如此矛盾,如此痛苦,如此挣扎。
一个头脑绝顶的天才,费尽全力篡改了一整个组织人员的记忆,却会忘记了清空小小的监控视频?
一个想嫁祸弟弟的恶徒,会多此一举修改渔夫的记忆让人得以死遁逃脱搜捕?
一个害怕被组织抛弃杀死的人,做了这样大、费心费力的计划和安排,却最后关头轻易交代了一切?
蒋珺的所作所为处处透露怪异,只是他自己竟毫无察觉。
“最后一个问题,蒋珺,你还记得你为什么会来到这个组织吗?”阿尔蒂尔声音柔和,带着循循善诱的温柔。
“因为业火的头领想要恢复记忆,邀请我来做研究……”说完,蒋珺自己先开始深深皱紧了眉头。
“不对……我……”痛苦地抱紧了头,蒋珺无助地看向阿尔蒂尔,在那双沉静的眸子里安定下来。
他直直地看进那双眼睛,明亮的蔚蓝色仿佛有着洗涤一切的洁净。
在他看不见的背面,一只苍白的手在实验室的操作台上灵活工作着。
忽然,脑中像是有什么破碎了的声音,蒋珺瞪大了双眼,抓紧阿尔蒂尔的胳膊,竟是失声喊了出来:“我是卧底?!”
一切的记忆回溯,阿尔蒂尔看着面前眼神逐渐变得清明的青年,真心微笑起来。
他看过警方所有有关业火的资料,里面反复提到了一个名字,那个名字向警方举报了多场交易,挽救了无数无辜者的性命。
那个名字,叫朱恩。
与此同时,实验室的门缓缓打开,门外出现了那个头领,以及蜂拥而至,举着手枪的警察。
阿尔蒂尔直起身,将蒋珺护在了身后,他看着枕山,缓缓道:“那个装置不是超前文明,海马体盒是我给蒋珺的,如果它是超前文明,八年前神就会派出使者了。”
“真正的超前文明,是蒋珺的研究成果,或者说,是蒋珺的记忆,有关恢复这个世界所有人记忆的方法。”
枕山没有答话,只是看着阿尔蒂尔惨白的面色,说了一句:“过来。”
阿尔蒂尔听话地向前一步,却不受控制地软了身体,所幸最终还是落入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身体虚弱,但大脑仍然清醒,阿尔蒂尔忽然不合时宜地想到,枕山在的时候,他似乎从没有机会摔在地上过。
“你刚刚说,他才是真正的超前文明?”低沉磁性的嗓音从头顶传来,阿尔蒂尔把头埋在枕山胸前,点了点。
“里娅,杀了他。”无情的话语用温柔的嗓音说出,冻得阿尔蒂尔瞬间清醒过来。
涉及世界平衡,使者铁律不再适用,一切以世界平衡为最优先级。
“不要!”阿尔蒂尔喊了出声,“不能杀他。”
里娅没有停顿,直到枕山摆了摆手,这才停止了动作。
周围警察看着将他们视若无睹的几人正准备动手,却被赶来的蒋正弘阻止了。
“理由。”枕山一只手环抱着阿尔蒂尔,淡淡地说道。
“他被修改过记忆,所以……可能……可能还有别的隐情,我们还没找到修改他记忆的人,不能妄下结论,杀害无辜人类的罪名太大,里娅承担不起。”阿尔蒂尔有些后悔刚刚直接将自己的想法道出。
“你想说他是被人修改了记忆,所以才做出了那些事?”枕山立即就明白阿尔蒂尔要表达什么,但仍然没有信任:“证据呢?”
叹了口气,阿尔蒂尔说道:“先生,证据有很多,您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懒得去想?"
“您早就感觉到了吧,蒋家,是一个比我们想象中,还要温暖的家庭。这样的地方,真的会有人背叛家人吗?”
枕山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阿尔蒂尔,看向他眼底的善与坚定。
阿尔蒂尔顿了顿,随后又说道:“其实所有的逻辑和矛盾都只是一方面,真正让我确定真相的,是蒋司和蒋正弘一直以来对家人坚定不移的信任,是那三个人处处透着的相互维护,是在蒋正弘院里,蒋珺家中,随处可见的新花竹,并不常见的盆栽类型,或许寓意着那位死在毒枭手中的母亲的名字。”
“以及——十五年前的6月20日,恰好,是这个世界的父亲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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