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元元
李元昊还没出生的时候，爹就跑没影了，他从小日子过得贫苦，有一顿没一顿的，母亲待他冷漠，常因一些小事，便随意打骂。李元昊儿时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取悦母亲，母亲开心了，他便能有碗热饭下肚。
在他十二岁时，母亲得了一场大病，每日只能躺在床上，日夜被李元昊照顾。从那时起，母亲变得和善起来，她对自己露出笑容的那天，李元昊终于有了幸福的感觉。于是，病床前的他，斟茶递水，操持粗活，一个人撑起了整个家，可他终究是负担不起昂贵的抓药钱。
为了医治母亲，李元昊把自己卖给了姣人馆。
开始的时候，他面黄肌瘦，因外形不够讨喜，只能在馆子里干些粗活。为了争取接客的机会，他拼命谄媚常来店里花天酒地的金裘。那日遇见枯荷与风听雨夜市闲逛，金裘便给了他一个讨好自己的机会。
在那之后，李元昊逐渐稳固了自己在馆里的地位，他八面玲珑，善察言观色，总能把官人伺候得心满意足。指名他的客官，每晚源源不绝，能寄回家的银票，也越来越多，就在他以为自己的人生终于有了起色之时，意想不到的噩耗不期而至。
金家遭变，厉鬼灭门，金主失踪，不见尸首，馆内上下，人心惶惶，若再没人接手姣人馆，李元昊便会失去栖身之所，他每日焦头烂额，深恐自己来之不易的生活就此破灭。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姣人馆一切如常，并无迎来闭店的那天，只是听闻，此店不再为金玉堂所有。
新的馆主，据说是名女子，其姓名、来历、行踪都是迷，有传言说，她与夷陵城主有瓜葛，是个不能惹的主，此人从未来过姣人馆，也不曾往店里送过新契儿，就连好些个契儿趁乱逃走，她也不闻不问。
这座金碧辉煌的馆子，仿佛被遗弃般，逐渐冷清了起来。
但李元昊从没想过离开，他心里清楚，只要有客人还惦记着他，他就还能赚到更多的钱。于是他开始接手馆内大小事务，四下招揽新契儿，不知不觉，他不仅成为了第一红人，还当上了姣人馆的掌事。
这一天，那位从未现身的馆主，终于出现了。
李元昊提着衣摆，一路小跑，来到上房门前，颔首低眉，屈身行礼。
“馆主大人，奴家元元，前来觐见。”
“吱呀”一声，木门自己开了，只见屋中一位衣着贵气的人，正盘腿坐在案桌上，慵懒地玩弄着自己的头发。
此人虽面容姣好，但根本不是女子。
“！？”
抬头的瞬间，李元昊便认出了对方。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笑了笑，轻松地道：“好久不见啊，元昊，越来越漂亮了。”
李元昊错愕地瞪着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不说话？难不成，不记得我了？”
枯荷似笑非笑，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元昊，良久，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又道：“啊喊错了，我应该唤你‘元元’才对。想不到，如今你都是花街柳巷的大红人了，一开始我还在纳闷，这李元元是谁呢。”
李元昊咽了咽口水，低声道：“你是馆主？”
枯荷点头道：“嗯，是这样没错。”
“怎么可能”李元昊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你是如何”
枯荷道：“我让金万三把金家的铺产都给了我。”
可是平白无故的，金玉堂怎会把店铺拱手让人？李元昊听言，只觉荒唐不已，便轻轻地笑了，可笑着笑着，他又想起五年前厉鬼灭门一事，弯起的嘴角骤然僵硬。
“是你灭了金家？”
李元昊颤声发了问，心情从原本的诧异转为惊恐，两片艳红的嘴唇抽搐不止，一身的力气仿佛也被尽数抽尽，
“灭门？”枯荷露出一丝媚笑，道：“我看着有那么可怕吗？”
望着那琢磨不透的笑容，李元昊不禁后退了半步。
见对方被吓得不轻，枯荷便放柔了语调，继续又道：“别露出那么吓人的表情嘛，我这次来，是想好好赏一赏你。”
迟疑片刻，李元昊道：“为何事而赏？”
枯荷笑吟吟地没有回话，他轻盈地跳下案桌，径直向李元昊走了过去。
对方站直身子的那一刻，李元昊才发现枯荷长高了不少，体态虽依旧偏瘦，却不再有柔弱之相，那双充满灵气的眸子里，透着一种飘忽不定的邪气。昔日的枯荷，单纯易懂，而此刻他站在眼前，李元昊竟一点都看不透了，那个说什么都信的“姐姐”，仿佛已经死在了过去。
枯荷直视李元昊，忽而收住嘴角的笑意，换了一张没有情绪的脸，转换速度之快，好似不曾微笑过一般。
“金家旗下，铺产众多，唯独这馆子，我是碰都不想碰。本以为，就这样将其搁置一旁，过不了多久，馆子里的人就散了，可我没想到，你竟然替我打理得如此之好。”
闻言，李元昊连忙低头，躲开对方视线，语无伦次地道：“我并非故意违背馆主意愿我我”
“银子”枯荷弯腰低头，停在对方耳边，轻声道：“赚够了么？现在一晚，远不只五百两了吧？”
五年前，因枯荷无财无势，李元昊不屑对方的赤诚相助，肆意践踏他的心意，陷其于不仁不义之境地。可天意弄人，金家灭亡，姣人馆易主，李元昊赖以生存的地方，竟早已归枯荷所有，然而他却一直蒙在鼓里，自以安然地度过了数年。
这忽如其来的真相，宛如天塌下来一般，直接压垮了李元昊，他无力地跪倒在地，求饶道：“我错了饶了我”
“你哪里错了？”枯荷笑出了声，道：“帮我打理馆子，我赏你都来不及呢，你怎么就自己跪了。”
李元昊抬起头：“你不杀我？”
枯荷把手放在身后，俏皮地歪了歪脑袋，道：“杀你作甚？我说了，我是来赏你的，遇上听话的孩子，当然要好好疼爱。”
李元昊最终被请上了轿子。
他不知自己将被送去何处，也不敢多问半句，那轿子也是诡异的很，明明是炎热的仲夏，里面却一点也不觉闷热，时不时的还会吹来阴冷的风，直叫人心里发毛。一路跋山涉水，这轿子竟毫不颠簸，若不是瞥见窗外的景色不断变幻，李元昊都不能确信轿子的确在移动。只不过，窗外景色划过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他越发觉得不对劲，便从轿中探出了头。
瞪大眼睛望清楚状况后，李元昊惊愕地发现，这前前后后四个轿夫，居然没有一个在用脚走路。
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脚！
肉眼能清晰看见的，唯有轿夫的上半截身子，他们把轿杠扛在肩上，诡异地飘在空中，向前疾行。
之后，李元昊把脑袋缩回了轿里，瑟瑟发抖地昏睡了过去，待他再次醒来的时候，轿子的速度已经缓了下来，揭开帘子一瞧，窗外是繁华的市井，喧哗热闹。
最后，他们在一家名曰“极乐阁”的地方停了下来，落轿时，李元昊没敢去扶轿夫伸过来的手。
“辛苦你们了。”
枯荷笑吟吟地从极乐阁里走了出来，四个轿夫见状，立刻上前，恭敬地对枯荷鞠躬道：“既是城主的吩咐，枯荷大人无需客气。”
枯荷点了点头，示意他们退下后，便带李元昊进了阁。此阁密不透光，云雾缭绕，弥漫着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气味。
前厅是一个宽敞的下沉空间，低头俯瞰，里面整齐地布满了一列列的床榻，榻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形形色色的客官。他们睡眼惺忪，一动不动，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意，似是沉浸在各自的美梦里。
看着这怪异的厅堂，李元昊低喃道：“姐姐此地到底是何处？”
“你唤我什么？”
李元昊愣了半刻，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唤了对方“姐姐”，他连忙低头屈身道：“对不起馆主”
“无妨。”枯荷饶有趣味地望着李元昊，道：“你从前便是这样唤我的。”
“小的”李元昊没有抬头，道：“不敢。”
“说来也是有趣，之前我一时兴起，盛装打扮去了次苏茶会，后来，便有这样的消息传开了：接管金家铺产的商贾，乃一名身份神秘的女子，虽说现在我也是姑苏商帮的一员，但因平日甚少出面会客，所以，几乎没人知道我‘枯荷’本人的身份呢。”
说到此处，他把食指竖在嘴前，不痛不痒地道：“我不喜身份带来的束缚，所以，此事你若说出去，我就把你舌头割了。”
李元昊不觉得那是玩笑话，连连点头道：“知道了，此事，元昊定为姐姐守口如瓶。”
“真是乖孩子。”枯荷笑了，示意李元昊继续往阁内前行，“此处是夷陵的极乐阁，所谓极乐，就是幸福所在，简单而言，来这里的，都是为了享受极致的快乐。”
李元昊紧随枯荷，来到了幽暗的内廊，途中偶尔有衣着富贵之人，与他擦身而过。李元昊低头瞥了几眼，只见这些人身边，都有美艳的女色搀扶。
“那几个，是朱颜阁的姑娘。”枯荷不经意地解释了一句，他回头看了看李元昊，又打趣道：“可有看上的？我让他们送几个姑娘过来。”
“我没有”
被如此一问，李元昊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见他神情为难，枯荷又笑道：“还是说，你喜欢男儿郎？朱颜阁也有。”
李元昊困顿地下头，嘟哝道：“姐姐莫要说了”
枯荷盯着他，玩味地道：“讨好他人惯了，不知如何接受被讨好了，是么？”
李元昊闻言，心头一颤，握紧手掌，沉默片刻，方想回嘴，却被一声嘶吼打断，吓得他顿然抬起了头，只见一个衣冠不整的女子，发了疯似地向枯荷扑来。
枯荷倒是从容不迫，就在那女子扑到身上的前一瞬，她忽然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女子像是被什么压住了一般，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从地上爬起，她吃力地仰起头，沙哑地重复道：“去死去死！”
李元昊虽是害怕，但还是偷瞧了一眼那女子的脸庞，于是这才诧异地发现，对方右眼下方竟有一个无比熟悉的黥面印记，然后，他低声惊呼，一下便吸引了女子的目光。女子转头望向李元昊，怒目片刻后，咬牙切齿地道：“你你个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的贱人贱人给我去死”
李元昊往后缩了缩身子，躲到枯荷身后，道：“姐姐她是谁“
“也是朱颜阁的姑娘，”枯荷轻笑着，用手指了指脑袋，道：就是这里有些不好使，但客官口味不一，有的就喜欢疯的。”
“你才是疯！”女子嘶吼着，“我没疯你个不得好死的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这时，一个男人一边提着裤带，一边小跑地奔了过来。
“十分抱歉，我一时疏忽，惊扰了大人。”
“惊扰了我倒不打紧”枯荷微笑着，看了一眼李元昊，道：“可若是把贵客吓坏了，就不好了。”
“小的知道了，下次我好好看紧她。”
说完，那男人利索地把女人扛到肩上，不顾对方满嘴的恶毒咒骂，径直把她带回了厢房。李元昊愕然地望着男人离去的身影，愣着没动，直到枯荷道了一声“走吧”，他才回过神来。
两人来到一间厢房，枯荷把李元昊请到了床榻上，李元昊不安地坐下之后。枯荷端起起一个香炉，放在床头，示意对方躺下。
李元昊没动。
“怎么了？”枯荷柔声道：“放松点，我又不会吃了你。”
李元昊颤抖地道：“方才那个女子脸上为何会有与金暮朝一模一样的黥面印记？”
枯荷浅浅一笑，道：“因为她就是金暮朝。”
那名女子分明不是金暮朝，可望着枯荷此时的表情，李元昊又不觉得对方在胡说。
“元昊，你觉得，肉|体和灵魂，哪一个更重要？”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李元昊不自觉地触摸了自己的身体。
“没想过吗？”枯荷故作惊讶，道：“我还以为你肯定会选灵魂呢，毕竟，你都糟蹋自己肉|体那么多年了。”
李元昊身子一颤，一种极度羞耻的情绪涌了上来，他抿了抿嘴，低声道：“姐姐说的是。”
枯荷没有看对方的表情，只是漫不经心地继续摆弄香炉。
“其实你也没错，肉|体是可替换的，它不过是灵魂的容器，折腾坏了，再换一个便是。”
李元昊皱眉道：“姐姐此言何意？”
“好比说”枯荷语气轻淡，道：“金暮朝的肉|体被糟蹋坏了，我把她装进了新的容器里，这样，又能继续糟蹋她了。”
因不知灵体转移之法是否存在，所以李元昊无法断定对方所言真假，但看着枯荷冷漠地说出这般可怕的话语，他还是捏了一把冷汗。
“姐姐可是故意让我撞见她的？”
枯荷反问道：“我为何要这样做？为了让你知道惹恼我的下场么？”
李元昊苍白地笑了笑，躺下身来。
“姐姐想对我做什么，就做吧。”
枯荷挥手点燃香炉，屋里升起袅袅云烟，李元昊闭上眼，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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