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曼陀罗
曼陀罗建在天山东段雪海之上。那是天山山脉东段有名的山峰,山顶白雪皑皑,常年不化。传言顾守城动用万人之力,耗费三年时间,在雪山之顶建了一座气势磅礴的宫殿。比之早已灭门的,当年睥睨天下武林的炼兵阁有过之而无不及。
远在天山,朝廷鞭长莫及,也只能听之任之。于是顾守城变本加厉,在天山一带的势力竟已僭越皇权。
景文帝曾欲派兵镇压,无奈天山地势繁复,大军行进困难,讨不得好,只得作罢。某日夜里,悄悄拜访中原武林盟盟主韩三良,盼他能用中原武林盟的势力帮朝廷除了顾守城这一大患。
江湖与朝廷向来互不相干,但顾守城却令二者成了短暂的盟友。
十年过去,景文帝已传位于皇长孙,年号也从宣宏改为示统,朝廷势力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曼陀罗依旧屹立天山不倒,中原武林盟动不得其分毫。
皆因顾守城已趋化境的武功,放眼天下武林,无人能敌。
当今天子即位时,尚不可亲政,权臣四起,内忧严重,太后临朝勉强稳定朝局至今。今年初一天子亲政,历经十月,朝堂积弊多年,短短时日绝不敢称已稳定无忧,天山之祸,也只能眼不见为净,不理天山传来的消息而已。
天子抽不开手,暂且放弃了,韩三良可没有。
顾守城此人,必须除掉。
如若不除,待得他日时机成熟,他定然会入侵中原,搅得中原武林一团乱。至于现在为何迟迟不动手,无人知晓。
只是有一则传闻,十年前,他击杀秦渊夫妇时,受了重伤,静养至今。
推崇顾守城天下无敌之人则是不屑,秦渊何等人,能在顾守城手上走过十招便算老天开眼,怎可能令其重伤?倒不如说他在韬光养晦,为问鼎中原武林做准备倒可信几分。
于是便会毫不奇怪地争吵起来。
一方言:他一人便可独步武林,趁早将中原武林收入囊中才算合情合理。
另一方言:他要的是称霸武林,要做武林第一,真下山将中原武林杀个干净,朝廷就可出兵了。真以为朝廷是盟友?
吵着吵着,便又能吵出二十余年前江湖隐秘,目光都会不由自主看向琅琊门中弟子,而后不禁一阵唏嘘。
天山脚下仍有郁郁葱葱的树林,但越往上,气候越寒冷,幸好韩溯川一行人皆备好了厚衣。众人在半山腰换厚衣衫时,韩溯川看着这些前来相助的同道,满是忧愁地叹了口气。
邱天靠近,在他身后道:“柏宫主回信道会前来,但此时亦未瞧见身影……”
提到这个挚友,韩溯川也有些头疼,颇有些无奈:“怕就怕他又睡过了头。无妨,他既言会来,便一定会来。”
“知我者,溯川也。”
二人恰好立在一棵松树下商谈,声音也轻,忽然从头顶传来带有笑意的悠扬声音,韩溯川立刻往后一躲,邱天躲避不及,果真被树上积雪淋了个通透。
“哈哈哈哈!”树上身着锦绣华杉的秀美男子笑得恣意,“邱天你还是这般呆。”
韩溯川揉了揉眉心:“你在那做什么?”
“望风。”
远处的眸色极淡的男子瞥过一眼来,恰好瞧见这位幻音宫主从树上跳下,轻飘飘落于韩溯川面前。此人俊美非常,一双狭长凤眼堪称妖魅,唇上竟若有似无染了些许口脂,若非真真正正是个男儿形态,瞧面相,倒与女子没什么差别。
他微微挑眉,对此人妖异的样貌倒没什么兴趣,却是觉着,这趟要保韩溯川的命,或许没那么难了。再偏过头,已然叼着根草嚼了嚼,余光却是留意了远处的一丝动静。
韩溯川闻言拧眉:“望风?此地有埋伏?”
幻音宫主柏汇阳拉长了声音,显得懒散又妖媚:“埋伏倒没有,却是瞧见了些许动静。”
“动静?”
韩溯川仔细听去,却未听见什么动静,疑惑地望向柏汇阳,那人却伸了个懒腰,哆嗦着将五彩缤纷的兽毛裘衣拢紧了紧,笑意却带有些许奇异色彩:“许是鸟儿被我们惊着了。”
虽然相处不多,但韩溯川却是十分了解这位挚友,他这般说,便是无危险,当即放下心来。
天山之巅,那座据说耗费了万名工匠修建的宫殿前,除开两旁的廊道,若是入门,便可见一大片空地,积雪不化,便是白茫茫的一片。
此刻空地前,站了两个人。
男子貌美,却年岁较大,鬓边已有几缕华发。着一身玄色衣衫,再披一件及地鹤氅,负手立于雪地之中,静静望着大门所在之处,唇边噙着些许笑意,眼底竟是隐隐有期待浮现。若不问姓名,倒像个温吞的斯文男子,在久候着故友前来。
秦可言裹在貂裘中瑟瑟发抖,时不时看一眼门口,再偷偷瞥一眼这男子,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这便是杀她父母的仇人,她至天山半年有余,却从未见过一面,今日第一次见,却是被他拎到了此处挨冻。
原本她从前几日起便期待着今日韩溯川能带人来救她,只是见魔头这副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却是心中起了忐忑,不禁怀疑起,那男子告知她的,今日是秋水寒忌日,他一向不喜沾血,是否为真。
不知等了多久,门外依旧一点动静也无,但总让人有些风雨欲来的预感。
那玄衣男子忽然道:“风儿告诉你十月初八我不喜血,他错了。”
秦可言僵在原地,浑身冷得厉害。
父母死时惨状在眼前不断浮现,心底最深的惧怕化为了挣扎不出的绝望。
那人又笑一声,悠悠道:“水寒忌日,我最为嗜杀,你猜,今日有多少人,会死在此处?”
“吱嘎”一声。
门在此刻被推开。
秦可言蓦然转头,一袭纤瘦的白色身影映入眼中。
来人竟是武功尽失的楚弦!
来不及多想,急急呼道:“楚姑娘!你快逃!他今日要大开杀戒!快让韩大哥他们逃!”
那人却充耳不闻,进门之后,还有条不紊将那大门给关上了,就在秦可言不断地狂呼中,安静地,缓缓地,坚定地一步步朝着二人走来。
秦可言慌了,不管不顾冲了过去:“你快走呀!快走!快——”
一道强大的内力点在她的后颈。
“你——”
她愕然望着眼前女子,昏了过去。
楚弦竟然,恢复了武功……
“落暮。”
楚弦轻轻唤道。
高大的铁面男子便已然将秦可言带走,放在了一旁的廊道中休息。
空地只剩唇角噙笑的玄衣男子,以及坦然平静的楚弦。
“我来了。”楚弦语气寡淡。
“你果真是过得快活,眼底里有情绪了。”男子似乎也收敛了方才眼底一瞬间浮起的兴奋。
“放秦可言。”
“她已经在落暮手上了。”男子道。
“呵,”楚弦抬头直视他,冷道,“曼陀罗的主人不发话,落暮怎可能带走她?”
男子不知为何低低笑了起来,良久才开口:“我费那么大心思抓她,你说放,我便放了?阿弦,你在千奇殿这么久,应当学会了,价码合适,这生意才能做的道理。”
楚弦微蹙眉头:“她于你而言并无丝毫用途。”
男子挑眉:“她到底也是秋家后人。”
楚弦冷嗤一声,戳穿他:“易水碧的女儿,算什么秋家后人?你抓她,不过逼我来,如今我来了,你放她。”
“你既离开了,就该不再管这些事情。如那红尘老人一般,守着空幽谷至死,我也不会强求。这秦可言,便是我用来成全你的。”男子意味深长看着面前这倔强的女子,轻笑一声。
远处已然有了些许声音逐渐传来,韩溯川等人已经逐渐近了。她本就比韩溯川上山早,令落暮抄了小道才赶在他们前头先到了此处,如今……
“你说这话,你信吗?”楚弦紧紧握着拳,脊背挺直,但目光却是冷漠异常:“顾守城,你要的不过就是我回天山,我已经在这里了,放了秦可言!”
“啧啧啧……”男子满脸不赞同,似是一片好心未被理解一般,倒是有些失落,“阿弦出去几年,却是愈发不懂长幼尊卑了。”
山门外的动静停了下来,扬起一道楚弦熟悉非常的声音,极其不愿在此处听见的声音。
“问柳山庄韩溯川前来拜山,顾前辈可在?”
她猛然压低了声音,咬牙道:“放人!我一个人的事情,不要牵扯到其他人!”
男子叹了口气,瞧着她的目光逐渐变得冰凉,仿佛最终一点耐心也被磨没了:“阿弦,进门许久,却连师父也未叫一声,是你过分了。”
早就知晓是这种结果,她的坚持其实毫无意义。
她在心底苦笑,反正早晚都得叫,只能垂首低声道:“师父。”
“这才对。”
男子极尽爱怜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宛如真真正正亲切慈爱的长辈,但下一刻——
“开门!”
低厚的声音越过她的头顶,传到了她身后。
楚弦知道,这片空地四周都隐匿着曼陀罗的人。一旦双方照面,让他动了杀心,她纵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在他手下救下人。
再顾不得一身坚持,倏地在他面前跪下,似痛似悲地,恳求。
“师父!”
然而门却是在她跪下的那一刹那打开的。
韩溯川领着众人站在门槛前,听见这一声痛呼。循声瞧去,便发现空旷雪地中,匍匐着一道纤瘦的身影。
葱郁的青衣之上,披了件他在楚弦屋子里见过的白狐裘御寒。
原本打算好先声夺人的他有一瞬间的失语。
众人正疑惑韩溯川怎么这种时候蔫了,凑上来瞧见院中景象,更是疑心顾守城在这儿憋什么坏招。
身后议论声像蜜蜂一般嘈杂,楚弦躬下的背脊下意识颤了颤。
顾守城垂下手,将她的脸庞抬起。
诚然她背对着众人,可此时有人转了转方向,从侧后方瞧出的模糊轮廓发现几分端倪。
“是楚弦那个妖女!”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安静了一瞬,忽然炸开了花似的你一句我一句。
“她方才叫顾守城什么!?她是曼陀罗的人!”
“那她是故意在问柳山庄当内应勾引韩溯川!?”
“她肯定窃取了诸多盟中机密!”
“我就说当初应该雷霆手段先将她拿下处死!偏有人要说那事存疑!”
说得后来,更有人阴阳怪气问道。
“敢问,韩少庄主所言,楚弦曾深入敌营救出我朝大将是否属实?韩少庄主是否也被楚弦这妖女迷了心智,是非不分了?”
立刻有人接腔:“该不会这回也是韩少庄主刻意带我们一同送死的吧?”
一句句,源头在楚弦,却指控韩溯川图谋不轨。
楚弦仰着头望向面前双鬓染雪的男子,怔怔问:“为什么?”
她可以是世人口中的“妖女”,她可以无所顾忌,但韩溯川不是他们口中的“叛徒”,从来都不是。
——我爹说,他是武林盟主,所以不能行差踏错一步。中原武林盟自成立起,就是乌合之众,各有私心。如今他们服问柳山庄,也是问柳山庄耗费了几代心血才有的结果。我是未来的问柳山庄之主,既然我能秉承中正严明,就不必让旁人因一些细枝末节来诋毁我,进而损坏问柳山庄的声誉。中原武林盟存在一日,我就必须要做中原武林盟坚守到最后的那一人。
“为什么?”
楚弦不明白,她惹顾守城生气了,这些事情冲她来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让韩溯川陷落到这种地步。
于顾守城而言,韩溯川决然不是他的对手,根本不必放在心上才对。
捏着她下巴的手放开,那人直起身体,负手微笑望着韩溯川,悠悠然:“瞧你这副没出息的模样,若是这位韩公子被蒙在鼓里,你岂不是会很委屈?哪怕你欺师灭祖的事情干得再多,师父也不舍得将你逐出师门啊,还得替你,讨讨公道。”
言罢,顾守城一步踏出,身周内力像是注入脚下,这一步,踏得地动山摇,雪花飞舞。
他扬声问道:“是何人在追杀顾某爱徒啊?”
顾守城的徒弟。
曼陀罗之人。
楚弦已然,舍不掉这些名头了。
这便是命吧……哪怕有一瞬的欢愉,该是她的苦痛,还是得一桩桩一件件,丝毫不少还至她身上来。
匍匐在地的身影缓缓直立转身,一双眼平静地望着正气凛然的武林盟众人,最后落在领头的意气青年身上。
隔着数丈距离对视,韩溯川心头仿佛被重重一击。他看着那双漆黑的瞳仁中,傲然清骨寸寸断裂,唯余漫天飞雪,在无声中呜咽。
她提起过那个雪日。
她说那是她这辈子最讨厌的景象。一瞬间,天塌了一般,看不清世间,也分不清时间。冷暖不知,悲喜不知,只有一片白茫茫,而后夹杂着凄艳的红,她有一瞬间想躺进那片红中,或许能感受到她世上唯一的亲人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点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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