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若风
天山上的那座宫殿华丽非常,但却是个幌子。
顾守城当年四处逃命,伪装的本事可谓是出神入化。曼陀罗一向行踪不定,更是不会以这般招摇的姿态出现在旁人眼中。
越过那座布满机关的宫殿,绕过一片树林,再越过蜿蜒的假道,朴素至极的老木房屋,一间间错落置于茫茫大雪之中。而房屋之间,则是修满了廊道,只为了给一个讨厌雪的人遮蔽风雪。
那人正坐在廊道中央的亭中,身上盖了一件厚实的羊毛毯子,阖眼撑着额头,似乎在闭目休憩。
楚弦停在了几步外,不敢上前。
顾若风,顾守城的独子,从来都是自信强硬,坚实可靠之人,以一柄白霄长剑,便能搅乱江湖风雨。从前年少,在顾守城的刻意刁难下,亦能斗志蓬勃。
又是因为什么,竟让他成了这副脆弱不堪的模样?
五年前?因为私自放她逃出,受了罚?
不……
他在这五年间,在江湖上是出现过的。几次动手,未留一个活口,恶名昭著到,若非她以一人之力屠了摧山派满门,恐怕这些年被世人津津乐道的魔头,应当不会是她。
在千奇殿的那份榜单中,他亦是赫然在列,与炎歌还在心心念念能否更近几位不同,他已是到了第五的位置,他每年出手绝不会少。
年纪轻轻,便可力压无数英雄豪杰,到底是顾守城的亲儿子,天赋奇绝,曼陀罗中其他人都道,若非十年前楚弦横空出世,顾若风定然便是顾守城接班人。
可是,顾守城却似乎从未过多留意过这个儿子,不教他武功,亦未给过任何在曼陀罗中的特殊权力。若论地位,实则与冷凝不相上下。而这样的人,曼陀罗中,共有四人。
五年前,顾守城心血来潮,要在曼陀罗中分出一批人,专门替他干那些杀人的勾当。这批人,被他取了个称号,为“勾魂”。谁都知道这是曼陀罗最为核心的一批人,因包括冷凝、顾若风在内,地位斐然的四人,皆归于了勾魂之中,但这勾魂的首领,却到了楚弦头上。
那时的顾若风虽然未得亲生父亲教授武功,却也在曼陀罗二把手李星骤的照顾下,凭着过人天赋,已然跻身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
正是意气风发的年龄,却被归于年仅十五岁的楚弦手下,当个小兵。
那般侮辱,他却因年少时一同相伴的旧情,坦然受之,丝毫未放在心上。
便如同此时,分明孱弱之态,却似云淡风轻,过眼云烟。
曼陀罗中许多人,楚弦是看不太明白顾若风的心思的,或许是因为总被遗忘,所以也不再奢求。以至于不动手时,像个温文尔雅的儒生。
到底是站得久了,休憩的人低低叹了一声,温声笑道:“我在想你要站多久,却是我不叫你,你便不动了?”
“你怎么回事?”
楚弦未走上前,只细细打量他。
他很虚弱,从内而外的虚弱,仿佛许久不见天日一般,被困得久了,心气也被消磨了许多。若说从前是像儒生,如今倒真是个手不能提的书生了,与她前段时日的状态倒有几分同病相怜。
“无妨。只是……难得如此清闲。”他微微侧过半身,男子面容俊秀,眼眸深邃鼻梁高挺,带着些许异域风味,冲她一笑,而后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阿弦,我如今行走不便,你过来些吧。”
楚弦这才看明白,他那双腿,竟是废了的模样。
难怪……
她走过去,垂眸按了按他的双脚,却是经脉滞涩,时间长了,变得有些僵硬,不禁皱了眉头:“为何现在才告诉我?”
那从前温实有力的手掌,此刻却是虚软寒凉的,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顶,颇有些歉然:“他绑秦可言逼你回来,是因为,我这腿,他没办法了。”
顾守城竟会为了这个眼不见心不烦的儿子做如此事,也是奇了。
“他的心思,谁猜得透。小心又自作多情。”
楚弦冷哼一声,扣住他的腕脉探查起来,还算好,她回来得够及时,这双腿,尚且能治。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种事情。
顾若风一开始还是会叫顾守城一声“爹”的,但一次次累积而来的失望,让他逐渐弃了如此亲昵的称呼,然而到底是亲父子,只能恭敬又疏离地叫一声“父亲”。
似乎是自打十年前楚弦被这位亲爹带回来,并且对其流露出与他截然不同的看重后,他对于什么父子情深忽然就没什么执念了。
虽说曼陀罗中下面的人总是揣测楚弦与顾若风之间因谁更得顾守城看重生出了龃龉,但实则他们二人却根本未将那劳什子顾守城的看重放在心上,彼此间倒是挺聊得来。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他想演,我这做儿子的,陪他演一演又有何妨?”
此事既已成了定局,便懒得再聊。
楚弦却对他为何成了这副模样来了些许兴致,他这腿,一半是伤,一半是毒。
睨了他一眼,实在猜不出有谁能有这般本事,心下颇有不满:“你这腿到底怎么回事,天底下还有能将你的腿伤成这样的?你打不过,还逃不掉?”
顾若风打了个哈欠,一点儿也不在意的模样:“我碰上了白族人,他们在查当年太原秦家灭门之事。”
楚弦微怔:“太原秦家灭门?那得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这时候来查?”
顾若风指了指一旁的石凳,示意楚弦坐下,这才缓缓道:“三十年前,白族开过一次山门,邀了一众武林豪杰前去共议《江湖遗录》,兴许那时候有人提出秦家灭门有蹊跷,希望白族记载中能为其正名。”
“那怎么又将你打成了这样?”楚弦蹙眉不解。
顾若风摊手道:“我查到些许九星连珏的消息。后来,就这样了。”
楚弦低声推断着:“九星连珏……便是那个相传有不死药的玩意儿,所以,白族人明面上是在查秦家灭门隐情,实际在查九星连珏的消息?白族有人要死了?急着要不死药?”
“我倒听过另外一种传闻,九星连珏有不死药是幌子,那其实是昆仑山上仙人丢进红尘,钓白族的饵。”
“饵?白族有什么好钓的?他们不是一直隐世不出么?即便出山也不会在人前露面,更不会掺和江湖之事,怎么还将你打伤了……”
顾若风拉了拉身上的羊毛毯子,偏头盯着那沉浸在自己思索中的女子,瞧见她鬓边发丝差点被咬进嘴里,不禁莞尔一笑。
“都说白族是神兽后裔,昆仑山上却是正儿八经的仙人后裔,或许曾经有什么隔阂,这么多年的仇怨还没消弭。”
楚弦被那笑惹得有些许尴尬,面色一红吐出嘴里的发梢,连忙反驳:“你当在说书呐!昆仑山上我也不是没上去过,根本没见过什么仙人,连人影子都没见着!”
顾若风品出些异常来,问道:“好端端的,你去昆仑山做什么?”
楚弦眨了眨眼:“咳咳……就……有一次迷了路。”
顾若风双眼微眯:“真的?”
楚弦此时总算看明白,顾守城身下的椅子是带着轮子的,便走至他身后,欲推走他:“真的真的!你别瞎想了!此处风大,我送你回去。”
顾若风的手却抓住了她的,虽然无力,目光却强硬:“阿弦,我未弱到需要谁来照顾。”
到底还是那个心高气傲的顾若风。
楚弦点点头,放开了手,望着这熟悉又陌生的雪景,撇了撇嘴:“我只是觉得辜负了你当年好意,并非同情你。”
“阿弦自不会同情我,就如同落暮与炎歌,你关心他们,也向来未露出过同情之色。”顾若风似有些向往般问,“你在外这些年过得如何?”
“很好啊。”楚弦也学他,托着腮望着屋外雪景,分明寂寥的空地上,却让她看到了几株梅树,与梅树下微微面露不满,但又无奈纵容着她的那白衣少年,心底发热,笑了一声,“很快活,比这里,比空幽谷,都要快活。”
顾若风眼底亦是浮上些许欣慰:“快意便好,便不辜负当年费尽心思送你出去。”
楚弦默了半晌,而后低声道:“我去了鬼方,替你拜祭了你娘亲。”
“是么……”顾若风眉眼漫上几许忧愁,语气却是平淡至极毫无波动,“辛苦你了。”
楚弦定定望着他许久,到底是五年未曾相见,有些看不明白他的心思。难得叹了口气,二人就这般沉默着赏了一会儿雪,她忽然有些踟蹰着开口:“你跟冷凝……”
顾若风却是顾左右而言他:“阿弦,你当年是为何愿意跟着他到天山来的?”
楚弦沉默不语。
“我瞧见了的,他说你有选择,跟他上山习武,或是终生在空幽谷不出一步,你选了上山。”
雪看久了便让人眼花,楚弦眯了眯眼,似是回想久远之事。
那时她刚没了娘亲,顾守城便出现在她面前,言之凿凿说能教她练武,替她娘寻仇。
寻仇,没错,得寻仇。
她娘死得不明不白,怎能不寻仇呢?
空幽谷中待一辈子,当一辈子缩头乌龟吗?就跟那老家伙一样,她娘死的时候不见了人影,当缩头乌龟?不能那般,老家伙跟她娘亲没什么关系,但她是娘亲的亲女儿,杀母之仇,怎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呢?
她跟着上了山。
看见了比山脚还要厚的积雪,她若躺下,便能直接不见踪影的积雪。
而后,便是地狱一般的折磨。
她问,这天山上雪这么厚,是不是为了他们死的时候,埋起来方便。
那时与她分不清谁更惨的顾若风看着她笑了一声,觉得她这个想法很有道理。
她曾觉得,离死亡最近的那段日子里,好歹还有人是跟她一样惨,心里便有了勇气撑下去。
后来啊……
却觉得,那时候,离死亡太远了。
想了很久,嘴边浮起一抹笑,而后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跟他学武那几年太折磨人了,我哪里还记得那么远的事情。”
他亦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未再追问什么,唇边也浮起一抹笑:“嗯,挺折磨人的,活该他没人喜欢。”
二人默契地对视,而后纷纷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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