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云集
方才仿佛有些出神的幻音宫主此刻对上和尚的目光，忽然露出个略显冷淡的笑来，靠着墙边柱子慢声道：“指教谈不上，但是有些地方不敢苟同而已。”
和尚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但说无妨。”
既是要敞开了聊，便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柏汇阳一甩衣袖，屈起一膝懒懒靠坐着，托腮想了一会儿，唇角微勾：“若你所言凌虚剑盟需空幽谷一脉秋氏后人才可开启，那你给这个跟空幽谷的秋氏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秦可言两仪剑诀是何居心？”
和尚颔首答：“姑且一试而已，毕竟，世人皆知，空幽谷秋氏血脉已然断绝。”
“是么？”柏汇阳轻笑，若那楚弦的行事作风不那么怪异，他倒可以勉强信一信这和尚的鬼话。
和尚亦是微笑，但未回答。
二者未在这上面纠缠，柏汇阳接着道：“秦可言不过是个幌子，这些事情，你真正想要他知晓的人，是韩溯川。但韩溯川本就是在对付顾守城，过往恩怨知道与否，并无关系。所以，韩溯川也是一道幌子。还是一道，算作本就在目的中的幌子。”
和尚面上笑意更深，目光中带着欣赏的意味。
柏汇阳不闪不避，口气狂妄：“所以，你的目的其实是我。”
“何以见得？”和尚反问。
“你夸大了易水碧在二十多年前的作用，而易水碧母女曾经都是幻音宫中人。你想将幻音宫牵扯进来。她们二人早在我前面那位宫主还在时便已凭‘违背门规’这条训令被逐出了宫门。既是如此，二十多年后，深知江湖规矩的老前辈，又如何能在现任幻音宫主人的面前提那两位叛徒为，幻音宫弟子？更何况，若我听来的传闻非虚，当年秋水寒亦是借着我幻音宫弟子被杀一事，让老宫主替她做了背书，平了天山之变。否则，秋水寒刚成了空幽谷主，却无平息祸端之能，谁还会将空幽谷放在眼里？空幽谷中收藏的诸多武学藏卷，怎么会不引来另一桩祸事？”柏汇阳骤然间敛了笑意，目光凛冽如刀，似是要将面前人心中层层谋算全部剖个干净。
和尚唇角一滞，忽而叹了口气，有些感慨道：“年轻一辈，世人都道韩溯川名望最甚天下无双，又哪里知晓，他既是问柳山庄的继承人，便必然会是名望最甚。可天下无双四字，到底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和尚，既想要合作，不如痛快些。”柏汇阳颇有些不满意老和尚这云烟雾绕的话。
和尚眉梢一挑，复又笑眯眯道：“看来柏宫主是同意合作，只是还有条件？”
柏汇阳淡笑一声，从头上将缀着一块血红宝石的额带取下，扔给了和尚，道：“这是我前面那个老太婆丢给我的，诓我说是历任宫主的物件，但她一人当了近五十载的宫主，她说的话，谁知道是真是假。”
和尚接过，面色微微一僵，轻咳了一声：“或许，她说的是真的？”
只是对上柏汇阳那目光时，略略顿住，那人分明满脸都写着“你当我好骗？”，也不再要那个答案，微微叹了口气，面容有些为难：“可是老衲久居菩提寺中……”
柏汇阳戳破：“你不是有千奇殿？”
和尚额头青筋直跳，勉强笑道：“老衲与千奇殿……”
柏汇阳亦凉薄地笑了一声，伸出了手：“既然大师不是千奇殿主，那么我们之间的合作到此结束。”
和尚连忙将那额带朝身后一藏，面色有些发苦，咕哝：“你幻音宫的情报并不输千奇殿。”
面相柔美个性却张扬跋扈的幻音宫主闻言只是轻嗤了一声，难得在这样的人身上能瞧出几分失落的神色：“此事幻音宫不便接手。”
“何以见得？”
柏汇阳一撩耳边垂落的发丝，嗤笑一声：“因为幻音宫宫规呀，幻音宫中弟子，是不可婚配的。”
和尚一怔，望着手上的额带，神色有些许莫名：“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柏汇阳扬起嘴角：“晚辈只是知晓一桩旧事，二十多年前，幻音宫有一位圣女，二十年后，那圣女成了禁忌，我却成了幻音宫时隔百年之后第一位男宫主，还是老宫主钦定。”
和尚阖眼长念了一句佛号。
“而大师猜猜，那老宫主是如何让我当上如今这幻音宫主之位的？”柏汇阳却未真的想让和尚去猜，继续道，“老宫主不厌其烦数次来问柳山庄找我，我身上的功夫是她一点一点悉心教出来的，甚至于在她驾鹤西去之时，将一身功力悉数用幻音宫秘法传于我身上，虽然那远胜一甲子的功力到我身上时十不存一，却是令我在幻音宫中站稳了脚跟。”
和尚听到此处，重新睁开眼，望着他的目光有些许闪动，摩挲了一番手中额带，面色有些遗憾：“若是你说的这桩事，老衲可能帮不上忙。”
柏汇阳拧紧了眉头：“你不想合作了？”
和尚伸手示意他无需着急，将额带整整齐齐叠好，还给了他：“若是仅因那名圣女，你对于她与你之间的猜测，老衲可以给你一个准话。但你想问的是栀楠宫主，她尤是老衲的前辈，老衲的确帮不上忙。虽然老衲帮不上忙，但可以给你指点一个去处，找真相。”
“何处？”
“祁连白氏中有一地为琅嬛阁，宫廷江湖，天下秘闻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和尚双手合十，静静望着他。
琅嬛阁的名号柏汇阳倒是有所耳闻，只是到底在祁连白氏内，他握着额带的手一紧，警惕地看着对面含笑的二和尚：“你想让我帮韩溯川他们进祁连白氏也不必——”
和尚却是挑眉打断了他：“幻音宫功法以诡谲多变闻名，若是柏宫主的本事，只是偷偷进去查这件事情应当不难。”
“那是祁连白氏！”柏汇阳不禁加重了口气，第一次有些后悔跟这老和尚谈条件。
“那又如何？祁连山脉，也不是他们家的。”柏汇阳还想说什么，对面和尚却是又笑着续道，“楚弦两年前轻功尚未至巅峰之时便已探过祁连白氏琅嬛阁，柏宫主一身幻音宫正统传承，定然也行。”
直白到没有半点遮掩的激将法。
但不得不说，对于柏汇阳这么个因为一张过于阴柔的脸总被拿来与女子相比而愤懑不已的人而言，用女人刺激他，百试百灵。
柏汇阳即便心知肚明，也是咽不下这口气。
“多谢告知。”
心不甘情不愿地道了句谢，便欲起身离开，拍着衣摆尘灰之时，淡淡道：“韩溯川没你想的那么蠢，你还是少算计他一些吧。”末了似乎觉得不满意，又勾了勾唇角，叫了一句，“初雪前辈。”
和尚面色几乎在一瞬间肃冷下去，但也只是一刹那，随即面上仍是挂着融融笑意：“施主说笑了。”
柏汇阳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忽然问道：“我听江湖传言，千奇殿曾接了朝廷刺杀顾守城的委托。”
和尚一怔：“是有此事。”
柏汇阳回眸上下打量他一眼，轻笑：“原来如此。”
佛堂的门打开又关上，室内烟尘早已消散，人也早走了个干净，只剩下白须鹤颜的光头和尚，抬眼望着垂眸悲悯的佛像，眼底如一潭古井一般波澜不惊，唇角却微微弯起了弧度。
离开的年轻人令他很惊喜。惊喜到，让人觉得放心。
若是往后是这样一群年轻人相助，阿弦定然会轻松一些吧……
他们终究是老了。
良久，才轻轻出声，不知是在问谁：“这世间，再没有一个人叫‘初雪’叫得那般动听了，对吧？”
老和尚低低叹了口气，忽然面色一白，捂着胸口大口喘息，继而转为剧烈的咳嗽，最后才用袖子抹去嘴角溢出的丝丝血迹。
这事于他而言稀松平常一般，眼底未起半点波澜。
江都一座偏僻的宅院，久未人至的大门落满了尘灰。
今日迎来了一位还算重要的客人，带着拜帖，恭敬地敲开了那座被整座江都避而不及的大门。
客人气质沉稳，鬓边染白，微微躬身跟着仆人缓缓穿过院中廊道，走到了正堂端坐的三男一女面前，一个照面，双方便都有了底气。
来者道：“曼陀罗高手倾巢而出，定是追了凌虚剑而去。”
正堂最中央的那名半百男子缓缓睁眼，锐利的目光落在来人身上：“所以……”
来者面上笑意盈盈：“琅琊门中所困之人，已经不久人世。四位长老神功大成，此乃绝佳之机。”
落座半百男子下手的三名男女闻言亦微微睁眼。
来者跪倒在地，诚意十足：“琅琊门已布下杀阵，只待四长老相助，定能诛杀顾守城那魔头。日后江湖，琅琊门定当以四位长老为马首。”
主座上的人只淡声道：“你并非琅琊门主的人。”
来者微笑：“王臻境已近古稀之年，还能当门主几年？”
“呵。”宅院的四名主人轻笑一声，“十日后，琅琊山门见。”
问柳山庄。
邱天的房门被急匆匆地敲开。
“师兄！四长老隐居的宅子今日有人从大门进去了！”
邱天拧紧了眉头，问道：“溯川还没消息？”
探听消息的弟子纷纷摇头。
无法，他只能将目光转向了风不行，风不行神色凝重，亦只能摇了摇头：“老庄主死了，那四人，还指望韩溯川这么一个脚跟都未站稳的新任盟主能令他们信守诺言，避世不出？迟早的事啊……”
一向冷静的邱天也在这一刻有些丧气了起来：“是啊……迟早的事。”
夜半。
天都山门。
准备悄然离开的年轻人望着月光下的老者顿住了脚步，失笑一声：“师父……”
年迈的曦容掌门只悠悠叹道：“琅琊是虎狼之穴。”
眸色浅淡的年轻人弯了眉眼，望着星空那轮孤月，无限惆怅：“师父啊……何必劝我？”
曦容掌门本也没有把握将人劝下，瞧他似是毫无动摇，只能长长吁叹：“保住你这条小命，你还有用。”
“得令！”年轻人笑着作了个揖，欢快地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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