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红雪
今年的初雪,停得快,积得浅。人马行过,便只像下了场雨一般。只有树叶上残留的一点白,倔强地告诉旁人,方才下的是雪,比雨更冷,更绵软的,雪。
奔驰的雪白骏马上,楚弦阖眼缓缓吐出一口气,调动丹田内劲,流转全身,下一刻,身体经脉各处纷纷弹出一根如发细的银针,落在地上。
她看也不看一眼,只勉强适应着浑身激荡略显不受控制的真气,冷眼赶去。
红莲是和尚早几年送她的生辰礼,那时她还在问柳山庄,装着一副不通武艺的怂包模样,跟着屈术学医。
其实她学得更好的是毒,可是屈术这个人死板又正经,非说毒之一道有伤天和,但医道却是济世之道。这一日三回的唠叨,让她挺不痛快。
但再不痛快,也觉得屈术比和尚让人瞧着顺眼得多。
故而这匹样貌算得上万里挑一的骏马,受了和尚牵累,最多只在山上认她为主人时训过些时日。
大抵长得好看的马都带着些许灵性,她不愿意亲近和尚,和尚便怎么讨好也不肯驮他一次,反倒是她,叫一声“红莲”,撒欢就来了。
于是和尚就揣着个长辈模样,有些失落地埋怨:“这马是小没良心,这人是大没良心。”
她不太争辩,只一笑了之。
良心不良心的,跟她谈这个,着实是自讨没趣。
儿时尚且懵懂,只以为母女便如秋水寒与她,父女便如初雪与她。可真正瞧见了旁人,才觉讽刺。
她没有多恨初雪,毕竟不是她亲生父亲,初雪于她多是爱屋及乌。
她也没有多恨秋水寒,毕竟亲生母女到底骨血相连,于她残酷的同时,也的确未缺温情。
母女亲情,她仔细回想过,她是享受到了的。
只是他们的关爱中总夹杂着对未来的担忧。
她从前不以为那有什么,直到……她遇见了韩溯川,听说了秦可言。
血缘上算自己姐妹的人,同样的秋家后人与秦家遗孤的后代,是可以活得自在快乐,享受父母关爱的。
她羡慕过,嫉妒过,天山上那一回,她真的想就那么恶劣地不管秦可言,躲在谷里困住韩溯川。管它世间如何乱,待他们七老八十,再出谷去,谁也不认识,谁也不在乎。这世间仍旧是世间,只是换了一批人而已。
但她可以无牵无挂,韩溯川却不是。她可以放任所有人,不管所有人,可韩溯川不行。
眼前的景物在迅速倒退,虽未接近,也听见了紫竹林外刀兵相交的声音。混战在了一起,隔得远,甚至光靠听根本听不出哪几个人是一伙。
红莲再有灵性也只是一匹马,多往前一段,它便得身首异处。
略一思量,她便弃马飞掠出去。
紫竹林外,长袍曳地的四名老者,不慌不忙维持着阵型,阵内飓风肆虐,顾若风等人几乎全数受伤倒在了一起,勉强能撑住。韩溯川与柏汇阳互相支撑,但也摇摇欲坠。慕容棣与抱着凌虚剑的秦可言身前另有赶来的李青莲挡住,却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聚在紫竹林外,准备争夺凌虚剑的曼陀罗与中原武林盟两方,此刻一个不漏全数被困在了四长老的阵中,对于破阵毫无头绪。
场面几乎算是惨烈。
楚弦的目光几乎是在跃出紫竹林的一刹那,便将维持阵法的四人全数扫了一遍,发觉这看似稳操胜券的四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伤。
思及先前和尚所言,他们在琅琊与顾守城打了一架,那么这伤是谁留的,几乎不言而喻。而以她对顾守城的了解,既然留了伤,这伤大概不算小伤。
到底是武林前辈,经验丰富,带着这等伤也能凭四象伏魔阵将这些人全数控制住,若非她赶来……阵中这些人怕是真的要被这四人耗死在此处。
心中一松,总没到她赌上一切,仍旧毫无希望这最差的地步。
她能救他们。
能救。
她体内的功法运转到了极致,眼见着就要突破第三重的桎梏,她运箫为剑将叫嚣着要往外冲的暴戾真气全数斩了出去。
青光大盛,沛然无匹的剑气斩在持阵的四人中伤势最重的云海身上,当即令他吐了一口血。
“四弟!”
其余三人纷纷扭头,看见了阵外迎风立着的青衣女子,在她冷厉决绝的目光下,生出几分恐慌来。
几人浑身一凛。
不过一个年轻小姑娘,如何能让他们在一瞬间错觉见到了顾守城。
也就一瞬的失神,片刻后看清楚弦那一剑应当是自身实力巅峰,带头的云瀚便不屑地笑了一声:“还真有不要命的,敢闯我的阵。”目光从阵内顾若风等人身上飘过,面露轻蔑,“真以为,我们的四象伏魔阵,是这群小崽子的成色?”
“我在阵外。”楚弦压了压身体里几乎不受控的气血,暗暗重新聚力,难得好心情地与对方废话,“四象伏魔阵从外破比从内破容易。”
“那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云瀚大喝一声。
四象伏魔阵果真是四位一体的阵法,方才云海被她打出了内伤,但转瞬便因为另外三人的内力相助将那内伤疗愈了。
果真,比落暮他们的阵法,强上不少。
只伤一人,破不了阵。
楚弦神色一肃,提起全身内劲,将玉箫置于唇边——
尖锐刺耳的箫音骤然响起!
摈弃了乐调与所有的吹奏技巧,只有力道,以及绵久的内劲源源不断,随着箫音似海潮一般冲击着持阵的四人。一浪高过一浪,纷至沓来,令人应接不暇。
阵内几人对这箫声都不算陌生,面色纷纷一变。
柏汇阳偷偷瞥一眼韩溯川,看见他咬紧的腮帮,略有些迟疑问道:“她功力恢复了?”
韩溯川没回答,神色却愈加冷清,伸手试探了一下阵中肆虐的罡风,明显感觉到这罡风力道稍稍弱了。
“破阵。”
他与刚收回手的李青莲同时道,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肯定。
此话一出,柏汇阳与韩溯川当即一人一个方向挑了对手攻去,顾若风等人闻言,亦是分了两队,朝着两个方向攻去。
之前几乎帮慕容棣与秦可言抵挡了所有伤害的李青莲,留了个心眼,仍旧帮忙护着凌虚剑,免得阵破之时风波又起。
阵外箫音带着内劲镇压,阵内四方持阵之人又在同一时间内皆受到了攻击。内外压力腹背受敌之下四长老额头汗水密布。楚弦自是将四长老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他们本就有伤,如今左支右绌,怕是到了极限,只需再多一些力道……
再多一些……
楚弦此刻的情况其实也算不上好,她需得分力压制体内乱窜的真气,否则体内狂躁的内力一旦按压不住,她自己便得先交代在这儿。能在这种条件下将四长老逼至如此地步,也是的的确确到了她的极限。
只是还不够。
还差一点,还差那么一点,才能将韩溯川救出来。
她偏头看了阵中奋力破阵的人一眼,瞧那向来端庄自持的剑客此刻心急如焚的模样,那一向桀骜不驯的幻音宫主不顾形象疯狂偷袭,还有顾若风他们,分明与韩溯川等人是仇敌,是对手,此刻也能合作得算作默契,不禁心思有些飘忽。
无论正邪,无论善恶,无论是否有恩怨,此刻全都齐心协力,只为谋求那一线生机。她一向是个冷情的人,尤其是看多了听多了这世间爱人背叛,友人反目,争权夺利等等前车之鉴,觉得这世间除开她能放在心底里的那些人以外,便再没有什么值得自己侧目,能平淡安然甚至冷漠地看着旁人生死,而不生出任何情绪。
而此刻所见他们短暂的齐心协力难得的,让她有了些动容,甚至生出了一股冲动,不顾一切的冲动。
诚然之前便有过这种冲动,只不过那时她的目光只落在韩溯川身上,如今,这种想法却多了些对象。
老和尚会气死的吧?
韩溯川……就希望他不会生气吧。
她苦笑一声,箫声暂停,擦了一把额头的汗,便暗暗咬牙将体内压制真气暴动的内力撤开,只留下两分固守心脉,全数朝着四长老逼去。
箫声再起,震天动地。
骤然提升的磅礴内劲朝着四人压来,几乎是一瞬间引起了先前在顾守城手中所受的隐伤。
若是硬挡,旧伤叠新伤,阵破之后的反噬,他们绝对讨不了好。
若守不住……
云瀚眼底冷芒闪过。
还不如先杀了这个搅局的女人!
四长老合练阵法多年,默契十足,云瀚刚动了撤阵的念头,剩下三个几乎在云瀚动手的同时撤阵。
阵撤的一刹那,便有四道掌风直取楚弦而来!
对方来势汹汹,杀气逼人,速度亦是极快,转瞬间便到了楚弦跟前,楚弦全数内力付与箫音掠阵,此刻情况紧急之下,也顾不得体内气血翻腾,仓促举掌相迎,只能勉力挡住两道,剩下两道却是结结实实打在了身上,将她击飞出去。
地上只余一滩方才受那一掌而吐出的鲜血。
阵一撤,阵内人便自由了。
但四长老全然不打算管阵内那些人,抢在他人援助之前,追到了楚弦身侧,举掌再发。
楚弦体内本就真气乱流,之前又有外力冲击,一瞬间打得她体内真气暴窜,无法疏导,纷纷冲着各大穴窍而去。
“嗬啊——”
她再也忍不住,万分痛苦地低喊了一声。随着这声低呼,一道炸响,她方圆三丈之内山石崩裂树木摧折,余威更绵延至十丈外的韩溯川等人处。
四长老接近时,恰逢楚弦体内真气爆发从各穴窍冲出体外,当即四散退去。若非四长老反应够快退去,便要被这真气爆发伤了个正着。
既已退去,再上前便失了先机,况且他们一出阵,第一时间便与四长老缠斗在一起,此刻楚弦重伤,若再让他们开出阵来,便必死无疑。
四长老前来洛阳本就两个目的,一者韩溯川能杀便杀,二者凌虚剑拿了不亏。此刻韩溯川虽身负有伤,但乱战之中杀他却是难于登天。于是目光一转,便朝着秦可言抱着的凌虚剑而去。
好在秦可言身侧一直有李青莲守卫,挡过第一阵,柏汇阳便已来相助。
但四长老到底是四人,他们二人实在有些难挡。慕容棣勉强能与秦可言挡上一人,便差点给另一人空子将凌虚抢走。
此时最好是将韩溯川叫来,但方才乱战之中,韩溯川瞧见了那血泊中的人,怔愣了片刻,便再也不管这场中局势,一心朝着楚弦之处赶去。柏汇阳偏头看一眼,曼陀罗的四人也已发觉了楚弦的情况,拦在了韩溯川面前,两方对峙,也是个剑拔弩张的局面。那声“溯川”便只能咽了下去,默默顶着四长老的进攻。
“若风!”
冷凝偏头看了一旁四长老与李青莲等人的对战情况,皱眉叫了一眼顾若风。
顾若风一瞧,他们若再这样纠缠下去,凌虚剑便要落入旁人之手了,随即狠狠瞪了韩溯川一眼,只能带着剩下三人加入了夺取凌虚剑的混战中。
围攻阻拦自己的人离开,与重伤的人只剩几步距离的韩溯川忽然就迈不动步子。
落暮落后两步,高大冷漠的男子,擦过他身侧的时候,声音有些发颤,带了些请求:“救她……”
怎么救她?
他不是神医,他不是屈术,他不是楚弦,他要怎么救她?
他能怎么救她?
他甚至都不知道,他能不能抱起血泊中的人?若碰到她,她疼不疼?
她那身青衣在鲜血浸润下,已然成了紫色,一些人眼里最为华贵的颜色,却代表着一个人的生命逐渐消失。
天空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一片片落在身上,初时不算冷,吸走体内的热气融化后便刺寒透骨。
楚弦能忍水潭中的冷,能忍瀑布下的冷。唯独只有这冰雪中的冷寒,不能忍,不想忍。
她无数次想过,秋水寒死在那冰天雪地的日子里,是种什么感觉。
如今她觉得,大抵也就与她现在差不离了。
渐渐看着眼前变黑,而后在冰寒的雪地中逐渐失去对于这世间的感知,再然后,大约就是在麻痹的状态下,永久地陷入沉睡。
原来一个人生命的终点,是孤独的。
她在心底笑了笑,还好她早就习惯了。
但其实连眼皮都动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些冰寒的气息便四散而逃,从她的骨肉肌肤里,一点不漏地往外泄去,而后被那个温暖的屏障挡在外头,再也进不来。
她才能勉强睁眼,看清了眼前。
温润如玉的一张脸,似是被冻僵了,深似幽潭的黑眸此刻尽是茫然,身后白雪铺天盖地落下,却缓缓染成了红色。
她撇撇嘴,有些厌烦。
又是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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