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星落
江安遇被秦家人排挤在外,甚至一向沉默的秦老爷子对他也没有好脸色。
他点头向老人问好,秦老爷子也只是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额角被砸出的伤口上,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儿子,再也没有说话。
江安遇再想上前看一眼师兄的时候,忽然一根拐杖横亘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前。
“你还嫌害得他不够惨吗?”
江安遇看着秦老爷子鬓角的苍白,脸色瞬时涨的惨白,他迟钝地摇摇头,指着楼梯口,他马上就走。
“以后不准再见他。”
江安遇脚下一顿,蜷在衣袖里的指尖攥紧,低低应了一声。
路过缴费处时,刚才负责缴费的小姐姐忽然喊住他,江安遇匆忙别过脸擦干眼泪。
“那个,”小姐姐从窗口给他递了一张纸,“你可能还要再准备一些钱,你卡里的余额,可能撑不了几个月。”
江安遇听的恍惚,点头。
他从来没有为钱发过愁,父母在的时候,也是年薪百万,甚至跟的项目大了,千万也有,他那时候不知道钱是什么,不会发愁,后来父母去世了,他们的钱大多分给了工作室的同伴和当时陪同过来的工人,留给他的也不多。再后来他养在裴应声跟前,吃穿不愁,更没有缺过钱。
“还,要多,少。”他问。
小姐姐思忖一下,不知道他的哥哥什么时候会醒,大概给了他一个数字,“可能还得三十万,如果超过三个月不醒的话,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实在不行转院吧,这里的花费太高了。”
江安遇攥紧拳头,三十万,可是他只有二十五万了。他摇头,把手上的卡递给小姐姐,“刷,二十,万,不,转院。”
剩下的钱,让他想想办法,他可以去弹琴,可以去做家教,还有拍戏,拍戏的话,挣的钱的一定多。
可他得先治好自己的病,他说话不清楚,声音不好听,他得先治病。
缴费小姐姐看着他额角的伤口,劝慰的话到嘴边戛然而止,只是觉得小青年比昨天更憔悴了。一旦他哥哥成了植物人,这就是个无底洞,多的话她也说不出口,只是跟他说,‘额头上的伤口要尽快处理’。
江安遇点头,出了医院随便找个药店买了个创口贴贴上,要是挂号买药一连串流程下来,一定很贵。
他原本以为,和裴应声做了断这件事对他来说难如登天,可是师兄出了事,他满心都只有给师兄赚钱治病。
沉溺十年,临了,还是师兄用自己半条命,让他清醒,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生离死别,比爱情更难得。
江安遇站在黎逢苑的别墅里,看了一圈,才发现自己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拿走的东西,他所有的衣服,都是裴应声准备的,只有少数几件,是他自己在外面做志愿者的时候买的。
唯一能带走的,只有一只叫做维也纳的猫,从头到尾是属于他的。
忽然觉得这十年恍恍惚惚也就过去了,再看一眼陪他长大的这幢别墅,没来由地,他想起来裴应声带他来这里的那一天。
他哭累了,在车里睡得很熟,醒来的时候,天上还在飘雪,那时他被裴应声抱在怀里,搭着裴应声的外套,凑在鼻尖的是沉冽的冷木香。
那时他已经醒了,可还是想靠着裴应声多一些。男人的脚步顿在原地,他听见裴应声轻轻说了一句,‘辛苦我们阿遇,以后就要和我相依为命了。’
急促的铃声打断他的回忆,他苦笑,不是相依为命,是裴应声要了他半条命。
铃声来的太过突然,吓得怀里的维也纳抓紧了他的手臂。
“安遇,”那边是任凛然沉默的呼吸声,“有件事,你可能要做好心理准备。”
明明他还没有开口,江安遇却下意识紧张起来,他想,千万不要和裴应声有关,他再也接受不了任何一个和裴应声有关的消息。
“那辆和迈巴赫相撞的货车,按编码来说,属于裴家在昌平区的一个工厂,不过你也不要多想,秦墨从南方赶回来,一天的路程,也确实属于疲劳驾驶...”
一阵眩晕过后,任凛然那边在说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只是手肘撑在沙发上,直到终于撑不下去,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大口呼吸着。
‘你知不知道,今天来的路上,我甚至想开车撞死他。’
裴应声的话盘旋在耳边,江安遇唇色惨白,不自觉想起那天裴应声对着他笑的时候,抑制不住地发抖,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感觉到裴应声的可怕。
手背上的青筋凸起,指尖攥的发紫,江安遇埋首在沙发软垫里低声抽噎着,很快洇湿一大片灰色的布料。
‘小遇,再弹一遍,’秦墨不碰他的手,只是摁着他旁边的琴键,重新弹一遍给他听,‘多练练。’
印象里的秦墨哪怕是教习,也事必躬亲。
然后小安遇看着他的手势,又弹一遍,然后抬头看着秦墨,他揉了揉江安遇的脑袋,‘对,小遇很聪明’。
‘下次不会弹可以告诉师兄。’
小安遇不会说话,只是点点头。
后来他越长越大,秦墨却很少再教他弹琴或者是揉他的脑袋,只是偶尔说一句‘弹错了’,即便两个人再不如小时候亲密,在他被裴应声折腾的几天不吃饭的时候,师兄也还是会把饭放在门口。
以至于更多时候,秦墨在他这里,比裴应声更像是长辈。
江安遇想起在重症监护室里浑身是伤的师兄,这一切如果不是他...窒息的感觉再一次席卷全身,他知道错了,他真的知道错了。
任凛然那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挂断的电话,维也纳缩在江安遇的脑袋旁边,一下接一下舔着江安遇的脸。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江安遇紧紧攥着的指尖终于松开,他要去找裴应声问清楚。
那边接的很快,说的话也很快。
“阿遇,小叔错了。”
裴应声声音依旧温柔,好像他真的知道错了。
然而江安遇却早已经过了想听这句话的时候,他看着墙上挂着裴应声宁无涯的写真,是裴应声三十岁生日那年,他亲手框起来的。
他最喜欢裴应声的宁无涯,宁无涯一直到死,也最爱自己收养的小徒弟。
现下他觉得有些讽刺,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爱了十年的人,不是碎掉的玻璃杯,没了也就没了,哪里能说不爱就不爱。
“在哪。”江安遇说。
沙哑的声音传过来,裴应声略微皱眉,不知道是因为江安遇这两字说的太过顺口还是他没从江安遇的语气里察觉到开心和兴奋,没来由地心悸。
“小叔去接你,好不好?”男人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他总是能用最温柔的声音或者目光,揭露着最残忍的话。
“在哪。”江安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重复地说这一句话。
“赴星大厦。”大概觉得江安遇是真的生气,毕竟当着那么多的人,下了小朋友的面子,只是他当时实在是稀奇,他没见过那样的江安遇。
裴应声难得好脾气地和他讲话。
他想,如果江安遇现在在他面前的话,他一定会把人揽在怀里,撵着他的后颈,感受着他清瘦的腰线,然后要他多吃些饭,好好养一养,他也是真心疼。
他甚至已经开始不自觉地期待江安遇看到他那时候的目光。
热情。
耀眼。
满眼都是他。
“天冷,我让肖凌买你最喜欢的乌龙茶好不好?”
等了很久,裴应声也没听到江安遇的话。他正准备开口的时候,听到一声轻笑,带着沙哑的不像话,“好。”
简简单单一个‘好’,裴应声倏地觉得心头有些堵得慌,却又找不到根源。
但是江安遇看起来好像不是很生气,他一直觉得,江安遇很好哄,不管在他身上试多少次,都是这样。
这种兴奋又怪异的煎熬情绪一直延续到江安遇到赴星大厦。
肖凌早早就在下面等着了,见着江安遇人来了,赶忙把手里的乌龙茶递过去,江安遇看着他手里冒着热气的乌龙茶,面无表情地接过,直接冲着裴应声的电梯走过去,只是在原地站着,却没摁密码。
“是你的生日。”肖凌说,“上次你来赴星也不说打个电话,你给裴哥说一声,我不就告诉你密码了吗,你自己也是,不是你裴哥的生日就是你的生日,怎么不试一试?”
江安遇没说话出了电梯直接进入裴应声的办公室。
他很少在肖凌面前露出这幅样子,肖凌看着江安遇的背影,心里咯噔一声,只隐隐觉得,有什么事要到头了。上一次江安遇露出这样的抗拒,还是在他父母刚去世的时候。
这么多年的乖巧,几乎让他忘了,江安遇当初敢自杀的偏执,就连当初的裴应声,也曾经觉得他是一头小狼崽。江安遇刚走进去,肖凌就接到了老宅打过来的电话。
秦墨出事了,和裴家有关。
肖凌左眼猛跳了好几下,没来由地心慌袭上心头。这么多年来,大家都觉得江安遇的底线是裴应声,如果说,他的底线是裴应声的话,那这次他觉得...裴应声可能要失算了。
江安遇进来的时候,他正在看最近的股票,听着耳边的脚步声,他嘴角微微抿起。
“阿遇,我在风投给你买了股票...”
话还没说完,塑料摩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下一秒,裴应声忽然怔住。
‘哗’的一声。
滚烫的乌龙茶从裴应声头顶直直浇下来,带着滚烫的热气,比难捱的烫意和怒气更先袭来的,是对上江安遇那一双满是恨意的眼睛。
没有粘人,没有热忱,只有不属于年轻人的恨意。
裴应声难得一怔,无所适从,想说的话戛然而止。目光落在他额角被碎发遮住的创口贴,一句‘怎么弄成这样’堵在喉口,不知道怎么说出来。
他做事总喜欢寻因果,可他找不到原因了。
最近好像一对上江安遇,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者换句话说,他从来没有被江安遇接二连三地冷落过。
难道是孩子到了叛逆期?
按理来说,他是应该生气的。
他应该抓着江安遇的手问他到底在发什么疯,再冲动一点,可能还会让他滚出去,然后冷着他一年半载的,让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甚至再疯狂一些,他会在学校里找人去这样对待江安遇,然后让他哭着来告诉自己他有多委屈。
可是一对上江安遇那双泛红的眼睛,他很难不想起那天在那么多人面前,哭的肩膀都在颤抖的江安遇。
理智上线那一刻,他终于想起来,这是他养大的小孩,不能让别人来惩罚。
“娇气。”
裴应声看他一眼,转身去休息室换了一件新的衣服,甚至没来得及看肩颈被烫的情况,然后这身出去。他居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下一秒江安遇就会消失不见。
“这么点茶就烫的拿不住了?”
裴应声上前,“给小叔看看手?”
然而江安遇并没有回答他这件事,‘啪’的一声打掉他的手,警惕地后退一步,红着眼睛瞪他。
空荡的拇指指套在空中弹了一下,裴应声没有避过他的目光,对上那一刻,他居然生不起来气。他终于不得不承认,叛逆期的孩子,真的是很难管教。
直到手机上传来肖凌的消息,他低眸看了一眼。
【秦墨出车祸了,那辆相关的货车是昌平区的工厂出发的。】
裴应声挑眉,回头看了眼滔天恨意的江安遇,又看看手机上的消息,短短一瞬间,他居然觉得这事没什么问题。
就是很难受,他做事一向畅快,谁让他不舒服,总得付出些什么吧,可偏偏这人是江安遇,他忍不住竭力回想,以前的时候,他是怎么处理这些事的。
他忽然想起来,他对江安遇的处置,好像更多的,是经过肖凌代为转达的,他得去问问肖凌,下次不能这么放过小孩了。
裴应声眸色混黑,转身一哂,不顾江安遇的挣扎,由着肌肉记忆强行摁住他的后颈,把人控制在自己怀里,低头,附在他耳边,“所以,我们阿遇觉得,这事是小叔做的?”
“嗯?”
江安遇依旧没有回答的他的问题,在他怀里发着抖,脸色惨白,不知道是太生气还是太害怕。
“难得你聪明一次,”裴应声忽然抓住他的头发,脸上的神色有几分疯狂,强迫他看着自己,“那如果真的是小叔做的呢,怎么,还要杀了我?”
说着,他拿过桌上把玩的锋利匕首,塞进江安遇手里,然后控制着他,让那匕首对着自己的心口,“来,给你的师兄出口...”气。
不等他话说完,忽然觉得脖颈发凉,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溢了出来。裴应声转身,看着身后黑色的玻璃镜面,江安遇咬他的时候,连腮帮子都在使劲,然后匕首被他攥在手里,好像下一秒,就会狠狠捅进他的心脏。
光是看那表情,裴应声险些以为自己是他的杀父仇人。
难言的情愫堵在心口,裴应声险些呼吸不上来,他们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明明那时候在宴会上,他已经告诉过江安遇,只有他,才是他唯一的亲人...裴应声难得想不通,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差错。
裴应声抬手抹了一把,殷红的血留在手掌上,他看着眼前的江安遇,忽然觉得这伤口没觉得多疼,只是他忍不住会想,为什么江安遇不直接咬在他的动脉上。
直接咬死他,秦墨不是更得意吗?
“胆子挺大,”裴应声面无表情拿掉指缝里江安遇的头发,然后随手抽出几张纸,擦干净上面的血迹,放在桌子上,从头到尾没看江安遇一眼,只是冷声评价,“下次记得往动脉咬,咬不死我,我只会让秦墨死的更惨。”
不难听出这话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啪’的一声,什么东西被摔在桌子上,裴应声看了一眼,是他的副卡,盯着那张卡,他站在原地,半晌没说话。
“我,讨厌,茶。”
“为了别的男人离家出走?”
两人同时开口,清冽和沙哑交织,很容易听出谁是谁的声音。
裴应声一愣,他记得江安遇是喜欢喝茶的,每每他去茶楼看剧本,江安遇都会安安静静地点一杯乌龙茶,坐在他身边看琴谱。
然而等他抬头,眼前的青年已经没有踪影了,不知道为什么,裴应声更不得劲了。就像是别人生生捅了他一刀,他还没来得及报复,那人却消失了。
可仔细一想,好像也不是这种情绪。
两人的动静闹得太大,他一开门,门外偷听的肖凌差点一头栽进来。
裴应声:“?”
肖凌看他一眼,忍不住吞了口口水,“裴哥,你头上怎么这么多茶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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