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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异梦


江安遇睡过去的时候,裴应声依旧站在他的门口。

        整整一夜,他守在青年的门口,连同着那碗蒸腾着热气的水饺,一起待在客厅里。

        裴应声听着里面的青年不知道是做了噩梦,还是梦见了他,总是隔一会儿,就喊着秦墨的名字。

        大概是真的怕。

        天快亮的时候,裴应声终于又走到流理台,处理掉那碗水饺,打了两个鸡蛋,蒸了一碗鸡蛋羹。

        在他这个年纪,才学会了那些没有江安遇的时候所必须的生活技能。

        可他学这些东西,从来不是为了活下去,活下去对他来说太容易了,他从七岁开始,就一直在想着怎样随心所欲的活得更畅快。

        可是江安遇离开以后,有那么一天他忽然想到,江安遇看到他会做这些东西,会不会冲他竖起大拇指,然后说一声,‘小叔,厉害!’。

        那样惊喜的目光足够裴应声欢愉好久。

        可到底没有那一天。

        裴应声嘴角泛起一抹苦涩,他现在已经要分不清学的这些东西,哪些是他喜欢的,哪些是江安遇喜欢的。

        即便把江安遇留在身边,他也总是做错事情。

        等到青年从客房出来,裴应声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把那碗鸡蛋羹放在桌子上,似乎是怕青年拒绝,他又指着桌上年代久远的木制饭盒,说,“老宅那边送来的,爷爷怕你饿着。”

        桌上提饭的木盒上还沾着红漆,裴家的东西,随随便便拿出来一件,都是洗得干净的古董。

        江安遇当然认得,他从上初中的时候开始,陈阿姨就是用这样的提饭盒给他送饭的。

        偶尔也有几次,他会在学校门口看见裴应声的车,男人总像是长了眼睛一样,他还没跑到跟前,甚至离车还有远远一大截的时候,车窗就已经被裴应声放下来了。

        男人带着墨镜趴在车窗上,毫不芥蒂地招摇着往他这里看。每每这时,江安遇总会一路跑过去,生怕裴应声叫别人看了去。

        酱油的香味将青年从回忆里荡出来,鸡蛋羹的味道还是和陈阿姨做的一样,可江安遇还是一口就尝出了差别。

        陈阿姨做饭喜欢放枸杞,然而这碗鸡蛋羹里除了调料,其他的东西干干净净。

        裴应声眼见着他吃了一小口就要放下勺子,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慌忙问道:“不好吃吗?”

        青年没说话。

        “没事。”裴应声连说话也斟酌着语气,“不好吃,那就不吃。”

        江安遇原本是想放下汤勺离开的,他不想与裴应声再有什么瓜葛,直到他无意间看见男人将自己受伤的那只手包裹的严严实实,不见半分伤口裸露在外面。

        攥着汤勺的手一紧。

        夏天这样闷热,裴应声却遮掩着伤口,仅仅只是因为他昨天说了一句‘装可怜’。

        “大概是凉了。”裴应声神色无措,给自己找着江安遇不喜欢他的借口,说着便要用那只没有戴手套的手,去收江安遇跟前的蛋羹。

        裴应声这样如履薄冰。

        那一瞬间,江安遇的目光落在裴应声转身走向流理台的背影,不自觉地紧抿着唇。男人宽厚的背影此时却尽是落寞。

        这时候,他又不得不承认,他不是曾经心如磐石的裴应声,也还是会难过。

        他只是装的坦然而已。

        如果看不见就好了。

        在江安遇起身离开的那一瞬间,裴应声听到动静倏然回头,手里的蛋羹没拿稳,顺势摔在地上,‘啪’的一声,碗四分五裂,里面的蛋羹溅的满地都是。

        可裴应声却无暇顾忌,只是愣愣看着被他惊扰站在原地的江安遇,隐匿在眼底的浅红随着江安遇的动作缓缓浮上眼角。

        “我,我以为你要走。”裴应声解释。

        他试图用狼狈和失态来遮掩几乎藏不住的悲伤。

        对上青年漠然的目光,裴应声的解释听起来苍白无力,“我不是发脾气。”

        男人重复着,“没有发脾气。”

        可不管他怎样说,眼前的青年始终是一副置身事外无动于衷的神色,仿佛这一只碎掉的碗,根本不会让他想这么多。

        裴应声终于偃旗息鼓。

        正当他以为江安遇不会再开口和他说任何一句话的时候,他忽然听到青年喊他名字。

        “裴应声。”

        他慌张回头,眼里的殷切明显,然而下一秒青年的话,却让他在一瞬间如坠冰窟。

        “你还,要困我,多久,呢?”

        裴应声怔愣在原地。

        直到将青年送到卧龙雪山,裴应声看着青年在肖凌的带领下,和那群人腼腆着聊天,他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不敢靠近一步。

        脑海里回着青年那句‘你还要困我多久呢?’

        裴应声想,他哪里困得住江安遇。

        终于等到肖凌回来,裴应声细细问他江安遇和那些人都聊了什么,肖凌都一一告诉他。

        “裴哥,你怎么不过去?”肖凌问他,想知道江安遇说了什么,直接过去听,或者走近些听不好吗。

        裴应声摇头,“那些人怕我。”

        他一过去,那些人就都跑了,阿遇就又是一个人了。

        裴应声紧紧攥着手,“我看着就好。”

        肖凌看着穿得严严实实的,试图用手语和别人交流的江安遇,即便说话不利落,在雪山里脸冻得通红,但也能看出来是开心的。

        “卧龙雪山这里有一个志愿者的项目,我猜小遇大概会很喜欢。”肖凌说。

        裴应声既然把江安遇交给他,他自然就要对江安遇负责,要给他规划好以后的每一条路。

        “什么项目?”

        “卧龙雪山这一带,有一个村子叫独头村,和剧组很近,这个村子难以想象的落后,”肖凌看一眼裴应声,继续说,“那块的中年人进城打工,充当廉价劳动力,又或者被骗到金三角,要么再没回来,要么再回来就是缺胳膊短腿。”

        “政府也不作为。所以,整个村子里,最多的就是孤儿。有的孩子甚至刚一出生,父亲就杳无音信。”

        “总之,这里很是混乱。”

        ‘孤儿’这两个字一出来,裴应声指尖攥的越发紧了。

        “你知道的,阿遇曾经和他们一样。”

        肖凌终于在这会儿说出了他最想说的那些话,“裴哥,我知道这可能听起来很危险。但如果你能听的进去,就别阻止他去做这些事情。”

        “拍一些志愿活动的边角料,对他以后也有好处。”

        “他已经没办法弹钢琴了,能做自己唯二喜欢的事,对他来说,或许已经很不容易了。”

        ...

        这些天,剧组忙着布置外景,他们这些演员住在附近的旅馆里,有时间会凑到一起围读剧本,但还是闲下来的时候居多。

        这时候江安遇总是往兜里揣一把糖,等在村子里兜兜转转好几圈的时候,那些糖就分完了。就像肖凌说的,独头村里,最不缺的就是那些可怜的孩子。

        这天他像往常一样,把他带过来的最后一把奶糖塞进兜里,准备再去看看那些小家伙的时候,忽然听见不远处的木头房子里传来一阵小孩热闹的笑声。

        好奇心驱使着他过去。

        然而刚走到门口的转角处,江安遇的脚步骤然停住,连带着呼吸也跟着一滞。透过那道微微敞开的门缝,他看见一向矜贵的男人,此刻正踩着梯子,手里抱着污脏的茅草,看上去像是在补那些被大雪压塌的草屋。

        羽绒服被搭在门口的木头横梁上,裴应声身上原本干净的白衬衫此刻尽是泥点,指尖也冻得通红,可他看起来却像是丝毫不在意。

        小孩子们在下面抢着给他递麦秆捆扎成的草束,一边嘻嘻哈哈地问他,“叔叔,你什么时候还会再来呀?”

        男人手里的动作一顿,眉眼顷刻低垂下来,“等下次你们小遇哥哥不来的时候,你就在村头的树上做个记号,我就来了。”

        “那你是惹小遇哥哥生气了吗?”围在裴应声身边的是一个小女生,她在口袋里摸索了好久,才舍不得地拿出那一颗奶糖,然后揪一揪裴应声的衣角,“你给他一颗糖就好啦~”

        “上次我和村东的小胖子吵架,他就给了我一颗糖。”

        裴应声敛眸,揉了揉她的脑袋,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大概要把全世界的糖给他,他才愿意开口。”

        片刻,他又觉得自己可笑,和这些小孩子说这些有的没的。

        “那你是不是喜欢他呀?”小孩子哪有什么恋爱观,他们看见什么就说什么,“小遇哥哥很好哄的,上次虎妞就骗了他好多糖。”

        裴应声没说话。

        临了修缮好这些房屋离开的时候,他忽然蹲下身,与面前这些小朋友视线齐平。

        “下次我会给你们带糖,只是,”裴应声说,“不许再骗他,也不准问他要糖吃。”

        似乎想起了什么,男人嘴角微微抿着,“我们阿遇,也很喜欢吃糖。”

        “啊?可小遇哥哥已经是大人了,大人也要吃糖吗?”

        小遇已经是个大人了。

        听到这句话的裴应声一怔,原来在别人眼里,他的阿遇,已经是个大人了。

        曾经被他抱回家的害怕瑟瑟发抖的小青年,如今也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裴应声哪敢想时间竟然会过的这样快。

        “他...”他声音带着些喑哑,“也才做大人不久。”

        他也才做大人不久。

        江安遇鼻尖没来由地一酸。他忽然想起来,自从那天他问过裴应声打算困住他到什么时候起,他好像就再也没见过裴应声了。

        原来裴应声一直都不曾离开过。

        异样的情绪在心中升腾起来,江安遇不自觉地攥紧口袋里的奶糖,心尖缺失的那一块像是正在被什么东西缓慢地填满。

        等到裴应声出来的时候,江安遇就把自己藏在深深的巷子里,直到裴应声走远了,他才缓缓绕到裴应声说的那棵树跟前,上面零零散散地落下七八道痕迹。

        看样子,裴应声已经来过很多次了。

        江安遇站在那棵树面前,看着上面杂乱无章的树疤,竟然站了许久也没有离开。

        夜半时分,外面纷纷扬扬地开始下起雪。

        江安遇居住的旅馆外面,传来一阵低低的流畅的钢琴声,他对钢琴的声音一向敏感,即便不能很好地弹奏了,但是一听到这些声音,还是会分外欣喜,尤其是在这样偏僻的地方。

        只是这弹钢琴的人,似乎不大熟练,虽然流畅,但是听起来像是个初学者,甚至到高潮的时候,还会漏掉一两个音节。

        钢琴的声源听起来不是很远。

        江安遇起身,披了件棉衣,循着钢琴的声音走过去,沿着昏黄的路灯,在雪地里踩出一连串的脚印。

        直到他走到一间四四方方的小院子前,才停住了继续前进的脚步。

        叩叩叩。

        江安遇很有礼貌地敲了敲门。

        里面的钢琴声戛然而止。

        “你有个,地方,弹错,啦,”江安遇隔着门缝说,“少,了一,个音。”

        雪天里,他的声音不算大,像猫叫一样的绕的人心痒,但也足够人听的一清二楚。

        隔着一扇木门,院子里摆放着一架覆着浅雪的钢琴,以及浑身沾雪的男人。

        裴应声听见他的话,低眸看着自己右手短缺的那根拇指,把所有的念想和解释都咽进了肚子里。

        他不是故意弹错的。

        钢琴声再次响起的前一秒,外面青年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听到‘师兄’两个字的时候,裴应声指尖不知所措地顿在半空。

        “师兄,醒了?”

        外面传来江安遇难以置信的惊喜声音,裴应声也在短短一瞬间红了眼眶,冻得通红的指尖微微颤抖着。

        秦墨醒了。

        裴应声恍惚觉得,他这些天像是做了一个短暂而贪婪的梦。

        现在,也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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