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慧牲篇(12)
一个病逝的人,为什么会连头都没有?
究竟是得了什么病,这身体才会灯枯油尽成这样?
季东辰举起火烛,手指颤抖地轻触上棺内人的衣物。旁边的小厮见他居然敢用手去碰尸体,吓得后退了好几步,“小少爷……小少爷疯了……!”又想起自己刚刚不小心推开了这棺材盖,更是害怕地在地上求天告地的,请求死去的这位小娘不要找他麻烦。
灵堂昏暗,玉鸷和焦绘也顺势借着屋内的黑暗从季东辰的影子里浮了出来。季东辰压根看不见他们,玉鸷和焦绘也就毫无顾及地漂在季东辰身后一臂处,从上方往下打量起这怪异的尸身来。
棺内的女尸穿着一身暗色的寿衣。相对于潦草的薄棺,她身上这一身衣服可谓是形制过于繁复了。两双手扣在身前,皮肤发皱,就像干枯的老木。全身都裹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尸衣和麻布。周身下是许多绣着奇怪图形的香囊,却没有任何的味道传出。而身体最外层的尸衣被四道拇指粗的绳子困扎,一道从胸口绕背,一道在腰腹处连同双手一起束起;另外两条分别在膝盖和脚腕处。就像防止尸体跳起来作孽一般,这些绳子还相应的扣在了棺内的两侧。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季东辰越是细看,越觉得脊骨发寒。
本该是头颅放置的地方,却是空空如也,那一处覆盖着一块丝帛,上面画出了一张人脸。那张脸诡异的出奇,就像那种纸扎人平而无神的面庞。再往上则是连结了一团编好的稻草般的枯发。发上上面插了三根簪子,一根在正中,两根分别在耳侧处。
若不是那细腕上挂着娘亲祖传的镯子,他都觉得面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季东辰颤抖地抚向那细而枯弱的指节,悲恸不断在心里翻涌。
“真是恶毒的咒法。这些凡人,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这秘术。这是把人利用到丝毫都不剩了。”玉鸷换了个姿势,离尸体更紧了些。她垂目仔细端详一番后,皱起了眉。“销声匿迹了这么多年,居然在这片地方又翻出来了。”
“可惜他什么都听不见。”焦绘瞟了一眼在棺材侧的季东辰,他头一次觉得这家伙还蛮可怜的。好不容易生活似乎好点了,生母又死得这么离奇。
季东辰神色不甘而愤怒,娘她死前究竟经历了什么?这些巫术一样的行当……还未等他想清楚这一切的缘由,身后传来了一阵阵闹嚷嚷的声音。季东辰回头望去,竟是大老爷带着几位气喘吁吁的族老赶到了这个灵堂。
“胡闹!”还未等季东辰开口,大老爷先行叱责了起来,国子脸,微微下陷的眼窝,灰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上去就是个威严可靠的长辈。“把他带到一边去。”几个家丁瞬间上前,把季东辰给捆了“砰”地按到一边。
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自己就被捆了?季东辰情绪有些激动,使劲挣扎起来。家丁却丝毫不顾及他是季家的少爷之一,直接把他的脸按倒到了地上。族老之一瞟了一眼灵堂里的棺材后连连后退,焦急的搓起了自己的下巴,“这可如何是好?这怎么如此轻易地就给打开了去?”
大老爷也看清了棺内的样子,他那严肃的表情一下子就松懈下来了,“还好,里面没被解开。”
一旁宽肥的三房老爷吭哧吭哧上前打量了一圈棺材周围,气得磨牙:“这群懒货,叫他们钉死也不记得钉死。就那么几个小钉,能扣住什么?棺材也给我偷工减料,全都给吃进了他们那肥油肚子里去!”
“再加个几层吧。”大老爷斩钉截铁的说道。
季东辰就这样被按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人匆匆把棺材钉死,动作迅速地抬了起来。之后竟是不管不顾什么奠祭守灵的规矩,就这样要把尸体带走了去!
“你们,你们不可以这样做!!”季东辰气得眼眶发红,他咬牙切齿地喊道,“你们怎么能这样不敬一个逝去的人?”
“逝去的人?”三房老爷哼了一声,他蹲下身,油腻的手掌拍了拍季东辰的脸,讽刺地笑了起来。“一个花楼女人,进了我们季家的门都算抬举她了。而你这下贱血脉,若不是二房不中用死得早还没孩子,我们怎么会把你给捡回来。你这棺材里的老亲娘,活到这岁数她就应该……”话还没说完,族老立马喝斥了一声“老三!”三方老爷嘴立马闭了起来,不满地哼哼唧唧了几声。
等那些家丁把尸身抬远后,大老爷走到了季东辰的身前,负着手,居高临下地说道:“你娘染了时疫病入膏肓了,这病救不了还会传染人。所以现在就得抬走火烧了去。”他说话的语气就好像在陈述一个天气,一个随手丢了的垃圾,一个他完全不在乎的事情。
“而你。”大老爷打量他的眼神掺杂着不满与野心,“你最好多和大兄走近些,学些规矩。不要再像个蛮人一样只知道在山野里跑。”
“把他关回院子里去,看好他,等我同意了再放出来。”按着他的家丁们应声道是,就押着季东辰往他的院子里去。季东辰一路都在想方设法把挣脱他们的束缚,可这些家丁身强力壮,他越是挣扎反而越把他捆得更死。
等季东辰被推回自己的院落里去后,落锁声一重又一重地在他身后响起。好几次他想翻墙出去,却总是还没跑几步就被这些家丁眼疾手快地给捆了塞回去。
折腾到天都微微亮了,他还是没有办法突破这些人跑出去。
季东辰心灰意冷的靠在墙边,他眼神灰暗的看着那本该带给人希望与喜悦的天光,手紧紧攥成一团。就算比过去长大了不少,身形高大了一些,在人多势众的情况下,却连自己母亲最后的体面也无法保持。他愈发地自我厌恶了起来,“下等人……”他喃喃道,“下等人就是下等人……”命运曾经对他温和过,把自己从野奴变成了小少爷,可就算变成了小少爷,也还是人群中的下等人。
一种努力挣扎却还被现实狠狠按下的无力感逐渐把他击穿。
“东辰弟弟!”此时一女声从墙外传来,季东辰耳朵微微一动,芙姐姐?他有些僵硬地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正当他以为是自己幻听的时候,那声音又响了起来,“东辰弟弟!”季东辰应了一声,随即一个布包从墙的那头抛了过来,季东辰条件反射性的一接,触及之处滚烫极了。慢慢打开这布包,里面是刚蒸好、热腾腾的白面馒头和一些腌肉蔬菜。食物旁还塞了一个针脚有些笨拙的荷包,上面绣着一朵木芙蓉。
荷包鼓鼓囊囊的,季东辰捏了捏,传来了纸摩擦的声音。
他轻轻将荷包打开,里面是一张叠好的小信:
“东辰弟弟,婆婆与我听到伯母仙逝的消息后都倍感伤怀。伯母是如此和蔼可亲之人,却不幸因久病而久辞人间。每次我前去拜访伯母与之把脉时,她都会分一些脂粉和饴糖予我,和我讲仙人的故事。婆婆那么挑剔的人,可每次与伯母相见总是把她当亲女儿一般疼爱;她走之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她总是把自己的名贵钗环想方设法的塞给婆婆与我,希冀在她走之后我们能视你如亲人……”
看到这,季东辰的眼眶里溢出了泪水。
“……我们几次推诿,她都不愿收回,婆婆无法,只能将这些物品妥帖收好放在我们院中,待你来时取走。我自小失去父母,能体会你的心情,我知你此时定悲恸至极,但请不要忘记,婆婆与我是你永远至亲的家人——落款,秦拒霜。”
秦拒霜没有写什么大段长篇的劝解,也没有讲人生的大道理。在她的信里,那总是因病冷漠推拒他靠近的娘亲有了鲜活的样子。而她一直都爱着自己的孩子,病中唯一担忧的也是他的未来。
十五岁的季东辰,抱着这封信靠在墙脚下,哭成了一团。
怀中的那包食物是那么的滚烫,烫得他胸口暖了起来,烫得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哭得好惨。”焦绘蹲在一旁,眼眶下地乌黑随着太阳的升起好像更明显了些。“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出去?”他转头看向自己无所不知的主子,这人却看向太阳升起的方向,好似发现了什么让她起了兴趣的东西。
焦绘顺着视线望去,墙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姑娘。她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俩,随后嘴角猛地一扬,挑衅地笑了起来。
那是秦拒霜,却又好像不是秦拒霜。
墙角里的季东辰好像根本没有看见这个墙上有一个人站在那,他还无法脱离丧母之痛,情绪始终在悲恸之中。那么这样来说,在他的记忆里,此时的秦拒霜应该放了东西就离去了。
“他看不见我的。”立在对面的秦拒霜开口了。
“而你们此时也无法奈我何。”太阳从秦拒霜身后升起,她好似笼罩在一团光明之中。而栖身黑暗而借力的玉鸷和焦绘后退了几步,站到了房檐下的阴影里去。
“真可怜。”她话头一转,悲悯地看着地上蜷成一团的少年,咯咯笑了起来,边笑边说:“若是善女子早些时候愿意捐出你右臂的功德,这男孩不至于人生的悲苦都要再经历一遍。”
见玉鸷和焦绘懒得搭腔,“秦拒霜”又继续说道,“此时他的心还没死透呢。可若是在往下走,你们铁定要葬在这了。”她的脸又转向朝着玉鸷,神情兴奋,“你身上有一股奇异的香气。可是那不是你的气息。”这似人非人之物闭上眼,陶醉地吸了几下鼻子。再睁开时,眼神里是明晃晃的贪婪。“把他给我,你们都可以走。”
“这位天人。”玉鸷还是一贯带着她那标准的微笑,好像压根没被威慑到。“既发了普渡众生之愿,那便是不能违背的。若是做不到啊……”她的右手抬起,半个手掌瞬间变得透明,还未等秦拒霜反应过来,玉鸷的右手竟直接插入了季东辰的脑侧!
“可是要堕到地狱道里去的。”
话音刚落,周围的画面开始剧烈的波动起来,就像之前切换记忆片段一样,事物开始飞快的变化。而季东辰脸上的悲恸就像卡住了一样,他神情怪异,好像一时间处理不了从他脑海中划过的太多折叠的过往。
“啊又开始了。”焦绘抱怨道。可看见对面那神色惊讶的天人,他还是乐不可支地大笑了起来。黑暗可是他们的朋友,而黑暗,可不仅仅是视觉环境上的昏黑而已。
凡人身上的黑暗可不少呢。
悲伤也是其中一种。
而悲恸至极的季东辰,在失去了他重视的母亲后,身上的情绪暗沉地简直就像爆涌出来的洪潮。
“下次再见。”玉鸷挥挥手,脸上还是那亲和的笑容。
“你居然能……?”天人的声音就像被掐灭的焰火,倏地响了一下就被熄灭在了拉长而扭曲的各色记忆片段里,这些片段就像无法停下的河流,将此时对峙的他们卷进了河的暗流之中。
又是为自己的主子欢呼的一天。焦绘满意的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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