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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中州君不贤


他迷失神魂前一刻,数十朵焰火齐齐盛放,烂漫华光将盛京照得亮如白昼。江婳捂紧耳朵,嬉笑着同妹妹依偎在一起。

        少女纤身弱骨,玉体香肌,两个好看的梨涡藏着酒,一旦沉溺,再难清醒地脱身。

        裴玄卿无奈地摇摇头,罢了,她现在对自己的印象,实在不算太好,许是时机不当。

        娇娥若如斯,晚些入怀又何妨?

        焰火会结束,百姓们开始陆续往家走。街上人潮涌动,停在酒楼门口的马车接上主子,“咿咿呀呀”地轱辘着回家。一时间,将朱雀街堵得水泄不通。

        人都快挤得肩并着肩,自然无处提灯笼。大伙儿借着稀薄星光辨识方向,忽而人群里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周边有人惊呼着想要散开,可四处拥堵,哪里走得动。

        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地方乱成一锅粥。除了有莫名遇害的,还有踩踏受伤的。马车被惊得胡乱转向,又砸伤许多人。因骚乱而造成的伤亡,恐怕比遇害者还多。

        裴玄卿顾不得礼义规矩,提起江妁,又把江婳紧紧拥在怀里,警惕地提防着周围随时可能出现的凶险。

        不知谁率先喊了句:“去屋里,屋里有灯!”人群一拥而入,争先恐后地冲进酒楼,老板来不及关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屋内器具被碰倒杂碎。

        酒楼人满为患,街道上反而松散起来,好歹能自由活动。江婳紧紧攥着他的衣衫,怯声问:“怎么办,我们要去吗”

        “不,抓紧我。”

        还没问清他要做什么,便觉得腰身被人环住,双脚离地,整个人高高跃起。短暂的眩晕后,便身处一个单层商铺的屋顶。

        带着两个没有功夫的人都能使轻功,江婳又想起在芳华县,他从城墙飞落却点地无声。不由得感叹,这家伙的功夫到底有多可怕。

        熟悉的“噼啪”声再度响起,江婳狐疑地瞧过去,时辰已过,为何还有焰火?

        “咻——”

        火星子绽开,街道上爆发出惨绝人寰的哭嚎。江婳借着光,想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一瞬,便吓得险些坐不稳,眼睛被裴玄卿及时捂上。

        地面横七竖八地散着断肢残臂,都是死后被马车压断的。而这些人的腹腔,都被掏开一个黑乎乎的洞,脏器连着肠子被扯出一半,露在外头。

        活着的人奔走四顾,但脚下哪里还有一片石砖没被染红。屋里的人见状,更加缩在里边不肯出来。

        护城军手持火把赶来,列阵在各路口,疏导百姓有条不紊地退场,同时一个个的搜身。骁骑营则拉满□□待命,箭头闪着冷冽的寒光,任什么牛鬼蛇神敢出来作乱,都会被立刻射杀。

        回到裴宅关好门,视线接触瞬间,二人都察觉到诡秘之处,心照不宣。

        黑灯瞎火无差别出手,且中招的多是没乘马车的平民百姓,显然,凶手的目的是造成混乱,引得人心不安。

        这么做,目标又是拉谁下马?

        经历了这一遭,阿妁哭泣不止,江婳燃上安神香,又哄了许久,小丫头才能入眠。

        药效熏得她头昏脑胀,虽有万千思绪一闪而过,也熬不住半宿折腾。回到房间,“砰”地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更深露白,裴玄卿守在窗外。直到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才安心换上指挥使的玄色衣袍,入宫觐见。

        侯在昭仁殿门口时,一盏茶被狠狠掷出,茶盏撞在门框上碎得四分五裂,热气遇了风,很快便消散了下去。

        “查,给朕查,看看何人敢在衔华节造次!”

        裴玄卿欣长的身影立在廊下,脊梁挺直,昂首平视。內监打心眼里觉着,众多臣子中,他既不是年岁最大的,也不是官位最高的,可论起气势压人,就数他独一份。

        恰如皇上所言:“竖子虽桀骜,却实在堪用。别人欺他他不惧,别人捧他他不受。这样的人,才能当朕的利剑,指哪打哪。”

        殿内暴怒声逐渐微弱,十数名文官擦着脑门上的汗,连忙退出。抬头一见裴玄卿侯在外头,甚觉晦气加倍,路过他身旁时,还刻意绕道而行。

        裴玄卿受惯了冷遇,丝毫不在意。进门时,皇上坐在龙椅上揉着额角,看起来心力交瘁,头痛欲裂。

        比起上回觐见,皇上的嗓音更低沉喑哑了。才四十二岁,须发却白了一半。比起先皇,劳苦有过之而无不及。

        裴玄卿眼里闪过一丝悲凉,缓缓道;“微臣来时,亲自去朱雀街查验过尸身。伤口是五指痕,宽度也与人的指头类似,的确就像传言的那样,鬼爪现世……民间流言四起,揣测君主不贤,江山难稳。南楚西召,很快要起战事。”

        顿了顿,他以为皇上又会暴怒,给足了时间让他骂。然而半晌过去,殿内静悄悄的。龙椅之上,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

        “玄卿啊,朕宵衣旰食,从不敢耽于享乐。为何……他们还要步步相逼。”

        监察司地牢内,藤鞭重重落下,案犯背后每一寸肌肤都像被撕裂翻卷般,痛楚难耐。

        汗水浸湿额发,又顺着发梢落到泥上,嘀嗒进血污里。

        一道霜雪般寒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说吧,谁指使你去燃放焰火。那些鬼爪造成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案犯强撑着抬起头,疼到极致面部扭曲,眼侧红胎记便更加骇人。

        裴玄卿面露嫌恶,握鞭子的手又紧了几分:

        “趁我还有耐心,愿意听你诡辩。”

        案犯眼皮耷拉,上下牙关一动,刚要咬下,颌角便被裴玄卿死死捏住。他呃呃啊啊地嘶吼着,裴玄卿凤眸阴鸷,嗤笑道:“才受了鞭刑,就想咬舌自尽?”

        说着,又侧过身,抓着他的脸,强迫着一一看清几十号刑具,啧啧惋惜:“放焰火是最易被抓的,他们派你去,自个儿躲在黑处行事,你不觉得有失公允吗?”

        案犯索性闭上眼,一副任杀任刮的姿态。裴玄卿微微颔首,朝属下示意:“是个硬骨头,可惜本官最讨厌硬骨头。来人,拆了他的膝盖骨!”

        “大人,骁骑营徐将领在外边等您。”

        手下脸色难堪,唇角乌青。他便猜到,对方来者不善起了冲突。离开前,突然出拳打落了案犯的牙,再拿出帕子擦擦手;“阎王要你活,就别急着死。”

        走出地牢,徐将领怒气冲冲地迎上来,指着他的鼻子骂:“裴玄卿,你要不要脸了?我们骁骑营抓的人,监察司凭什么领走!”

        “自然是凭皇上口谕。”裴玄卿嘲笑之意,溢于言表:“你不服,就去昭仁殿求见皇上哭一哭,兴许,这块肉,就能到你嘴里。”

        “你!”徐将领忍无可忍朝他扑来,立刻被监察司吏人重重压制着往外拖,嘴里不停地骂:“裴玄卿,你这个只会谄媚君上的奸臣、疯狗,我就等着,看你被千人捅万人踏的那一天!”

        恶言恶语对他造不成一丝伤害,裴玄卿兀自摇摇头,监察司指挥使若是疯狗,骁骑营将领就是一只被人夺食后,无能狂怒的垂暮老狗。

        都不是人,谁又嫌弃谁呢?

        一年轻吏人有事欲报,可那些辱骂的话,他都听见了,担心指挥使心情不好会迁怒他。待在门外来回踱步打转,不敢进门。

        脚步声“嗒嗒”回响在长廊,吵得裴玄卿心烦,厉声让门后的人滚出来,那人这才硬着头皮上前:“裴大人,我们按您吩咐,搜了朱雀街所有酒楼,并没有找到类似于人爪之类的铁械呀。”

        藏得这么神秘?

        有趣。

        他是坚定的无鬼神论者,既然真凶想用鬼爪挑起流言,比起要他相信人手能掏空腹腔,更可能的是,作乱者手上套有武器。

        离开主街时,护城军搜过身。每个路口都有十数人看守,且现场派遣,不可能提前收买某个路口的所有守军。

        事后想来,怂恿大家涌入酒楼茶坊之人,目的正是藏鬼爪。

        不知怎地,脑中突然想起那个陪他装神弄鬼,浑身缠着铜铃红线的江婳,面上表情明暗变化,如雪雨初霁。

        “若是你在,又会有什么鬼主意。”

        次日,江婳晨起时,瞥见裴玄卿没关房门、和衣而眠,累得罕见地没早起练刀。

        瞧见玄衣在身,她便猜到,昨夜又出门办案,熬到很晚。

        整日住着他的宅子,花他银钱,江婳也很过意不去。可他没病没灾的,总不好咒他得个顽疾,自己好顺势还了人情。

        “哎,该做点什么,让他觉得我待他极好呢……”

        思量间,一只扑腾翅膀的鸽子闯入眼帘。

        “妙啊,鸽子汤,大补!”

        裴玄卿今日是饿醒的,迷迷糊糊地刚睁开眼,闻到一阵肉香,还以为自己饿出幻觉。

        江婳一直托腮等候,见他醒了,忙盛了满满一碗汤端到塌前,还悉心地吹吹:“应该不烫,你尝尝。”

        裴玄卿愣了楞神,迟疑道:“这是你做的?”

        什么话,难道他觉得阿妁做的更可信?

        裴玄卿默默接过碗,尝了一口,汤汁浓香细腻,唇齿留香。汤面油膘已经被江婳捞掉,饮下后,不仅不会觉得油腻难受,胃还暖呼呼的。

        江婳眨巴着眼睛,满脸期待:“怎么样,好喝吗?我第一次用盛京这种通炉,哪里不好的话,下次可以改进。”

        送到嘴边,哪有挑剔的道理,裴玄卿一连吃了三碗,心满意足:

        “没想到你还会煲汤。”

        江婳:“……”

        多忘事的贵人似乎不记得,在芳华县吃过她煮的面。

        末了,他打量着碗里的骨头,关切道:“这鸡看着像幼鸡,摊主大多不肯卖的,你没少费口舌吧?”

        “什么鸡,这是鸽子呀,后院抓的。”

        浅笑僵在脸上,裴玄卿眉心紧锁。

        “你炖了我的传信鸽?”

        这?

        看起来,它只是寻常野鸽呢。

        江婳垂下眼,支支吾吾:“如果它头颈是灰色,双足石青,翅尖有一抹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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