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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前世


在晕迷前,楚扬已经隐约意识到自已将不会醒来。

        他对人间充满了留恋,舍不得瑾瑶,舍不得孩子们。

        他的面前是一条长长的通道,看不到尽头。他不知通道指向何方,既然没有别的路,他也只能走下去。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一扇大门。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另一方天地。

        他看到了赵玉嘉。

        她穿着喜服,含情脉脉地看着新郎。

        新郎转身,他看到了自己的脸。

        与他所熟悉的自己不同,那个“楚扬”的脸上没有刺青。

        他想要走近些,却迈不进眼前的世界,他下意识地呼喊,对方一无所觉。他似乎成了一具游魂,被拘于狭小的区域,被动地旁观着别人的生活。

        此间的赵玉嘉是个矛盾的女子。她清高自负,文采斐然,出口成章,懂得许多新奇的茶点菜式,妆容服饰更是被京中贵妇们视为风向。另一面,她又虚荣少礼,总是不分场合地频出风头,甚至不顾声名,与数个世家子暧昧不清。

        “楚扬”对这样的赵玉嘉从漠视到厌恶,无论她曲意讨好还是欲擒故纵,始终无动于衷。虽是无动于衷,却又从不过多约束她的行动和开销,似是在冷眼旁观,任其堕落。

        画面陡转。

        他看到“楚扬”独坐书房,脸色阴冷。

        一个陌生的婆子抱着嚎哭的婴儿,战战兢兢地跪在门口,报禀着赵玉嘉吞金自尽的噩耗。

        陈开自婆子手中接过帕子,呈给“楚扬”。

        帕子上是鲜血书就的八个字——“邪祟害我。稚子无辜。”

        “楚扬”随手将帕子扔进火盆,看也不看婴儿,就命陈开将其送去王赟府上。

        他心下大骇,不待细思,身边的场景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面前又是一扇门。

        他推门而入,看到了金銮殿。

        龙椅上坐着的是个稚童,稚童身侧坐着的,是令他印象深刻的王芳苓。

        他的兄长楚执同秦业和董懋一起站在下首。

        众人正在为迎娶柔然公主的人选争论。

        当他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场景突然闪到婚礼上。

        “楚扬”身着喜服,面无表情地与新娘对拜,“送入”之声刚起,圣旨就到了。当他听到“即刻启程,不得有迟”八个字时,敏感地注意到“楚扬”的表情明显一松。

        “楚扬”南征的两年间,他看着塔娅与陆锦华越走越近,最后终于结下了孽缘。“楚扬”回朝前,塔娅却似突然开了悟,利落地灌下一碗药,同陆锦华断了个干净。

        她也像赵玉嘉一样,对“楚扬”极力取悦讨好。她在军事上颇有见地,提出了一条条绝妙的计策,其中几条甚至同他的思路不谋而合。

        他不禁对塔娅有些刮目相看,那个“楚扬”对她似乎也有几分好奇,但也仅仅止步于好奇,再无进一步的动作。

        塔娅却很欢喜,似乎将这种新奇当成了“楚扬”对她的感情。

        直到她献上了攻柔之策。

        “楚扬”对她的态度急转直下,他亦如此。彼时,奔步罗刚刚病故、阿那孛尚未奔柔,无论怎样的借口,出卖家国、背弃族人的行径都是他所不齿的。若这因由是他,则会令他在不齿之上更添厌恶。

        熟悉的大门再次出现。

        怀着隐秘的期望,他推开了门。

        这次出现在他眼前的是那个娃娃天子和王芳芸,他略有些失望。

        王芳芸称天子为“纪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娓娓劝解着他同太师和解。不多时,他就见到了他们口中的“太师”——“楚扬”。

        从王芳芸和“楚扬”的对话中,他知道王芳芸生了天子、做了太妃,楚执卒于南征、秦业卒于兵变、董懋卒于瘟疫,而塔娅则在梁柔之战刚刚结束后,就拿着合离书回了柔然。

        王芳芸亦对“楚扬”倾心倾力。她比塔娅更令他侧目——她懂得的竟然是治国□□之道,她取悦“楚扬”的手段也更令他震撼——她送上的大礼竟然是江山。

        场景一幕幕跳转,俱是她献计的场面,治瘟疫、开运河、改田税、兴科举,每一项每一桩俱彰显着定策之人的惊才伟略、乾坤胸怀。

        这样的王芳芸令他无比困惑。

        先不论她哪来的这些见识和手段,单论她和“楚扬”之间隔着王赟和赵玉嘉,她却浑然不觉一般,只道造化弄人、人死万事休。她既懂得为政之道,便应当明白诡谲的政治角力中没有“巧合”,连他都看得出“楚扬”的敷衍和利用,她却甘之如饴。

        以她的才能,完全可以辅佐她的儿子成为青史留名的君主,再不济,也能让王家成为只手遮天的外戚。若她想叫山河易姓,亦应姓王不姓楚。

        从赵玉嘉、塔娅到王芳芸,这三个女子俱有令他惊奇之处,但她们的行事太过惊世骇俗,慷慨得也太过突兀,只会加剧他的困惑和提防。他相信那个“楚扬”也同他一般想法。

        男人到了他们这样的位置上,对于感情,反倒看淡了付出与收获之间的等价交换。最易得的是别人的一往情深,最难得的却是自己的情之所至,就像他对瑾瑶——见她笑靥如花,他便心生欢喜。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凭空出现的门,伸手推开。

        门后是华丽的宫室,宫室里依旧没有朝思暮想的身影。

        王芳芸站在宫室中央,眉眼凌厉,“除了用责任、道德和虚假的亲情来绑架我,你们还会什么?当年的我,入了你们的魔障,被蒙蔽、被操纵,越陷越深,身不由己。如今的我已经觉醒了!我若继续与你们捆绑,那才是执迷不悟、再无回旋余地!”

        顺着她的目光,他看到了王芳苓

        王芳苓一脸委屈心痛,“我们对你这么好,保护你、培养你、给了你安全、荣耀和地位,在你眼中,这竟然成了绑架与魔障么?除了亲人,谁会这样对你?正是因为我们对你太好了,你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伤害我们,毫无愧疚!”

        王芳芸不屑地笑道:“哼,给你们效力时,暗笑我贱人,不做你们的棋子了,狂喷我恶人。这就是你们对我的好?这份好还是给别人去吧!”

        王芳苓捂着心口,痛心疾首道:“他到底对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又给了你什么?竟让你如此偏颇固执、是非不分、冥顽不灵?醒醒吧!你是在认敌为友、与虎谋皮啊!”

        王芳芸认真地说:“自然是你们永远也给不了的——尊重和认可。”

        王芳苓半晌不语,面上却渐渐浮起玩味的笑,再次开口,俱是恶意的讥诮。

        “同侍父子两人、□□流民、与他的叔叔藕断丝连、又同蛮夷厮混,你以为,他不知道么?尊重?呵!认可?认可你背弃家族、舍弃亲子么?别做梦了!在他心中,你就是个心思歹毒、刻薄寡恩的娼妇罢了。”

        王芳芸怒不可遏:“同侍父子是代你受过!□□流民是掩护密室中的你!藕断丝连、蛮夷厮混是在为你拉拢盟友!”深吸了两口气,又冷笑道:“怎么?终于不演了?说出真实想法了?你最擅挑拨是非,但这次你不会得逞!告诉你,我对楚扬是真爱,我爱得坦坦荡荡,付出得心甘情愿,你离间不了!”

        王芳苓嗤笑道:“真爱?这就是你的觉醒?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卑微又狭隘!他还留着你、钓着你,不过当你是个好用的工具罢了。哀家倒不知,什么时候对工具的利用也可称得上爱了。”

        王芳芸不甘示弱地说:“我惜他懂他,又有治国谋略,全天下没有人比我更适合他。他爱上我,只是时间问题,爱上了我,自不会再去计较过往种种。美丽的皮囊终会败给时光,唯有旗鼓相当方能地久天长,你这种食古不化的浅薄之人不会懂的。”

        王芳苓尖利地反击:“哀家心系,唯有家族和社稷,你毁我家族、葬我社稷、将皇权拱手相让,却只图一个男人廉价的宠爱和一具玩物的镣铐,真不知,你我谁更浅薄、谁又……下、贱。”

        王芳芸忍无可忍,回手就是一记耳光。

        王芳苓顶着一面红肿的脸,大声笑了起来。

        在肆无忌惮的狂笑声中,他的眼前出现了新的大门。

        推开门,第一眼看到的竟是身着龙袍的“楚扬”。

        王芳芸跪坐在“楚扬”的面前,抱着明显已了无生气的“小皇帝”,哭得撕心裂肺。

        他听到“楚扬”冷冷地说:“即日出殡,以帝王之礼,厚葬。”

        他又听到方太医不无悲悯地说:“他天生心症,本该静养,你们却还逼着他谋反,他如何承受得住这样的刺激啊!唉,真是可怜可叹啊!愿你来生不再生在帝王家。”

        王芳芸凌厉地看向王芳苓,王芳苓却只轻轻吐出四个字“成王败寇”。

        话音一落,画面突然转到一处大殿。这地方他并不陌生,正是他救出瑾瑶的密殿。

        王氏姐妹被绑得结结实实的,“楚扬”的声音在空寂冷清的殿内再次响起。

        “朕年少时,曾有一救命恩人。朕感其恩义,娶其为妻。直到做了摄政王,朕方知,前朝宫廷御造之物,凡刻玉字,皆为一人所有,而那人,才是朕的救命恩人——文昭帝的独女、南阳公主,萧瑾瑶。她同时也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终于听到魂牵梦绕的名字,他心中立时充满了期待,至于她成了谁的女儿,倒也无关紧要。可再看“楚扬”的表情不似感恩,倒似寻仇,又令他生出不详之感。

        王芳苓难得现出惊惧之色,她猛然看向王芳芸,眼神似毒蛇。

        王芳芸先是惊慌,而后恍悟,再之后便是认命般的颓丧。

        “楚扬”坐在王座上,继续说道:“你们鸠杀萧琰,又诱哄萧瑾瑶开启密室,供你们躲藏。她心如稚子,可你们却并未安心,反将她困于密室,又谎称她被暴民掳走。朕满天下地寻找恩人,却不知朕的恩人近在咫尺,早已成了白骨一堆。”

        什么?!他只觉得头中“嗡”地一声炸裂开来,眼前一片白光。

        白光过后,他看到了刀光剑影。

        侍卫们围成人墙,保护圈内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她看上去不过垂髫年华,扎着可爱的双环髻,蹲在马车旁,怯生生地看着浑身浴血的少年楚扬,奶声奶气地对身边的侍卫说:“父皇说,楚家军是好人呢。”

        侍卫点头称是。

        “我喜欢好人。”她笑了起来,对着昏迷中的少年楚扬娇唤道:“楚家军、楚家军,醒醒诶!楚家军!”

        不,他不叫“楚家军”!他叫楚扬!陇西楚家的楚扬。

        他拼了命地朝她呐喊,声音却只回响在自己的脑海。他疯狂地对着空气拳打脚踢,想要破开屏障,让她看到。

        下一瞬,他的眼前突然漆黑一片,触觉和听觉却变得分外灵敏。

        他感受到了她的柔软和温暖、也感受到了掉入怀中的那片坚硬和微凉。他听到了她的惊呼声、侍卫们的惊呼声、远处萧启的惊呼声,甚至听到了不远处脚步谨慎挪动的声音。

        他激动得不能自已!他竟然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瑾瑶不住地挣扎扭动,一边掰着他的手,一边哭哭啼啼地喊:“快放开!快放开!你不是楚家军,你是坏人!你是坏人!你不是楚家军!你不是楚家军!”

        他想要开口辩驳,告诉她,他不是坏人,他是她的爱慕者、是她的守护者、是她的伴侣亦是她的伙伴。可他开不了口,他的意愿控制不了这具躯体开口。

        在她喊到最后两句“你不是楚家军”的时候,他突兀地感受到了熟悉的触觉,那是她的拇指在他的拇指上打转。紧接着,他又感受到了一股极细微又不可抗拒的力,带动着他的拇指,顺着她拇指摩擦的力道,转了两转。

        一个惊诧失神,他便回到了“旁观者”的状态。

        “楚扬”的手也无力地耷拉下去。

        侍卫们一拥而上,“救”出了瑾瑶。

        瑾瑶举着染了血的手,冲着不远处另一个保护圈中的萧启不管不顾地哭喊:“回宫!回宫!不管这个坏人了!回宫!”

        此时,厮杀已歇,地面上只余几具尸体。两队侍卫们即刻训练有素地去清理现场、摆驾护行。

        萧启淡淡扫了眼地上面目不清的血人,转身上了马车。

        这边,瑾瑶也在侍卫的簇拥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上了马车。

        幕帘落下的那一刻,他眼前的影像突然全部消失,只剩一扇闪着白光的大门。

        他不假思考地推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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