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治疗
苏醒后的第三个月，楚扬仍然无法离开轮椅。
他烦躁地捏着复健球，十分怀念虚拟世界里的自己。
在那个代码堆积成的世界里，他强健、悍勇、阳刚，满满的雄性荷尔蒙气息。
现实中的他，羸弱、瘦削、苍白，由内而外透着一触即碎的脆弱，像极了那个世界里被他鄙夷的世家子弟。
他烦躁地扔掉了复健球，按下控制器。
轮椅滑到窗前。
灰蒙蒙的天空上挂着蓝色的太阳，不刺眼，也不显温暖。
千平米的花园遍布干扰器，远处上空仍有无人机锲而不舍地盘旋。
围墙外，遥遥可见三三两两的人头，在黄土红树下，□□短炮的蹲守。
同虚拟世界里的古地球相比，银星上的生活实在太过安逸平静，三个月了，竟还有这么多游手好闲的人在等着挖掘他的新闻。
想到这里，楚扬更加烦躁，转身按下了呼叫钮。
不一会儿，高大健硕的方行远医生就站在了他面前。
“怎么了？”方医生笑呵呵地问。
“外面的人，看着烦，不想看。”楚扬没精打采地说。
“没问题！”方医生按下控制器，落地窗变成了银白色。
楚扬不悦地盯着落地窗，“我想看天空、看太阳。”
“好说好说。”方医生又按下控制器，落地窗的上半部分变回透明。
楚扬把目光转向方医生，“我也想看、风、景！”
“可以可以。”方医生十分地有耐心，再次按下控制器。
整面落地窗变成了投影屏，全屋音效环绕，如临其境。
方医生兴趣盎然地推荐起来，“你是想看小桥流水呢？还是崇山峻岭？”暧昧地眨眨眼，“或者海岛风光也不错哦，比较清凉哦。”
楚扬盯着他，神情中已有风雨欲来之势，“我只想看楼、下、的风景，不想看、到、人。”
“哎，早说嘛。”方医生恍然大悟，又无奈地摊手，“可是这个事，你得找安保说啊，我没有权力指挥你的安保人员。”
楚扬眼中结起了冰，语气也透着寒凉：“我叫的是丁奇。”
“啊？是么？哦，呵呵！”方医生扶了扶眼镜，打着哈哈说：“我是你的家庭医生嘛，你有什么动静，我当然得第一时间赶到啦。”
“丁奇他们呢？”
“哦，新来了一批设备，检查机器和送货人员去了。”
“你不是没权力指挥他们么？”
“他们自己主动去的。事关你的安全嘛！这要是混进来窃视器啊、外面的人啊，他们可都得吃土去喽。”
楚扬不想再与他言语，闷声回到了复健区。
方医生乐颠颠地跟了过去，一看数据，更乐了：“哎，你今天做的不错呀！”
楚扬不搭话，接过机器人护理端上的综合营养素饮品，一饮而尽。
方医生与他相识多年，早已习惯了他的性格脾气，不以为意地继续自说自话：“照这个速度，再过三、四个月，最多半年，你就能活蹦乱跳地上街啦！”
楚扬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你是在鼓励我、安慰我，还是在讽刺我？”
方医生放下袖子，宽和地笑道：“当然是在鼓励你、安慰你啦！哎呀，你都躺了三年了，按你原先的身体底子，复健的速度已经很快啦。”
楚扬的脸更黑了，阴阳怪气道：“我原先的身体底子这么差，可真是辛苦你了。”
方医生好脾气地说：“谁让你那么宅、又不爱锻炼呢？原来说什么你都不听，这回就当是吃一堑长一智吧。身体恢复后，多健身、多运动嘛。跟着我健身吧，不出一年，保管你变成肌肉男！”说着，还撸起袖子秀了一下自己的肌肉。
楚扬冷笑：“我记得，你的合同年底就到期了。”
方医生丝毫不想掩饰动机，搓着手期待地看着他：“老板好相处、薪酬福利高、工作环境好，谁不想一直做下去呢？”
楚扬挑眉：“哦？很少有人说我好相处。”
方医生圣父一般笑道：“你是我的病人，病人不管有什么脾气，做医生的都应该包容。只要你的品性是善良的，这就够了。”
楚扬没有被感化到，更没有被几句好话收买，阴着脸凉凉道：“这些话你留着去跟我哥说去吧，他才是给你发薪水的人。我只是你的服务对象。三个月后，我要是不能行走自如，我就让他开除你。”
方医生整张脸瞬间垮倒：“你这就太难为我了啊！这不现实啊！”观察了一下楚扬的神色，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不会还在拿虚拟世界的标准衡量现实世界吧？赵博士都说了，那是深层渴望的折射，是被极度美化过的。”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听到“虚拟世界”，楚扬登时捂着心口咳得面红耳赤。
轮椅连着身体指标的监控，方医生先看了眼监控器，才按下按键。喷雾器从高高的椅背前探出，“呲呲”喷了两下。
在舒缓剂的作用下，楚扬慢慢好转，眼中却仍带着怒意，糅杂着脆弱和难堪，显得十分可怜。
方医生内疚得低头抠着手指，讷讷道：“我也不是有意的。就……就是关心你嘛，关心则乱嘛，就脱口而出了嘛。”
楚扬控制轮椅，转向了另一边。
被人窥探隐私已经触及了大部分人的底线，他却被人窥探了意识转化成图像的所有行动！方行远还说什么“放心吧，都打了码的，看不清”。这是看得清、看不清的问题么？！
他们这是欺负他没办法自己选择啊！否则，他宁可一辈子不醒，也不要他们用这种方式来“帮他”、“救他”。
想到这里，楚扬偏头恨恨道：“那里很好，你们就不该叫醒我，既然这么爱看，就应该一直看着我幸福地生活下去。”
方医生绕过椅背后，挠着头，赔笑道：“哎呀，你就不要再说这种气话啦。虽然我只是你的家庭医生，但是我好歹也是个医学博士。咱们相识这么多年，你还不信我？现在的技术真的达不到把意识清晰地映射成像的程度。”
他扶了扶眼镜，高深地看着楚扬，开始科普。
“我们的大脑由1000亿个神经细胞构成，连接神经细胞的突触数量超过100万亿。大脑呢，要依靠分层提取不同层级的特征来处理视觉信息。”
“罗威博士他们刺激你的神经元，把信息传导到你的脑神经，在ai的世界里，这些都只是代码和数据。”
“ai不用眼睛分辨，当然可以清楚地分析和传导它们，但罗威博士的模拟大脑中只有几百亿个神经元和几十万亿的突触，投射到我们眼睛里的图像都是象形的色块啊！”
“两个月。”楚扬突兀地打断他的科学分析。
“哈？”方医生一时没回过神来。
“两个月后，我还不能恢复，开除你。”楚扬言简意赅地说，把投影画面调到古地球的名胜古迹，专注地看起了风景。
“不要啊！”方医生夸张地哀嚎起来，正想讨价还价一番，楚扬的助手陈开敲门进来了。
“少爷，心理辅导的时间到了。”
鉴于楚扬孤僻阴郁的性格已定型，对他目前的心理状态，心理辅导团队给出的评价并不低，辅导的方向主要在于让他接受现实世界。
楚扬认可“意识疗法”，也相信“经历”过的世界是虚拟的，但在潜意识里却一直不肯相信，他的“爱人”只是一个npc。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不能接受自己爱上了一个npc的现实。
对于这样一个结果，他在现实中的哥哥楚执也很意外。
空难前的楚扬冷傲孤僻，除了工作，对一切都似毫无兴趣，尤其不喜社交，对男女之情更是从未表现出过丁点的好奇。实验前，楚执一直以为，自己的弟弟在潜意识里最渴求的东西，与所有男人最渴求的东西一样，是权力。
却不想，意识疗法揭开的正确答案居然是爱情。
意识疗法是由脑科学家约翰·罗威博士的团队开发的。
在意识疗法下，人的意识与虚拟世界联接后，虚拟世界更像是一个专属梦境。
梦境里面的角色可以被“做梦”的人赋予性格，如果找不到现实参照，就延续ai填注的人设。ai会根据行为数据分析造梦者潜意识里最深的渴求，据此设置任务，奖励或惩罚均是提醒造梦者回到现实。
成功的任务，过程通常很艰难，由此突出成功的不易，达到对做梦者最大程度的正面刺激，令其欣然接受奖励，回归现实。
失败的任务，过程通常很美好，如此方能在失败时，给做梦者予最大的负面刺激，令其打破梦境，回归现实。
虚拟世界里时间流逝的速度，是现实世界中的几倍甚至几十倍，所有的记忆都可以通过刺激海马体来干扰或消除，从而在不断地试错和纠错中，达到最终目标。
人脑太过复杂精密，罗威博士的团队尚不能揭开它的全部奥秘。借古地球的历史搭建世界架构有许多好处。首当其冲的是避免参与者醒来后混淆虚拟和现实，同时还可以减少逻辑漏洞，让参与者更加投入。
另外，这样也方便ai潜移默化地引导和分析参与者——人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更容易相信最直观的信息，也更容易暴露最真实的自己。
楚扬一共经历了四轮实验。
第一轮，罗威博士根据楚执提供的信息，让ai对楚扬进行画像。而后，赋予了他快穿者的身份，布置了“君临天下”的心愿任务。任务顺利完成，楚扬却并未苏醒。
第二轮，他是自由的穿越者，却因为记忆被干扰，将自己当成重生之人。他似乎没有遗憾和愿望，只是按部就班地重复快穿者的轨迹，仪器甚至监测不到明显的偏差。毫无意外的，他没有苏醒。
第三轮，也就是楚扬梦中的“前世”，罗威博士在刺激海马体的同时，向他灌输了npc的设定。他的身边被被投入了不同身份设定的角色，ai通过他的反应重新画像后，得出结论——楚扬最不喜欢的身份是攻略者、最深刻的渴求是爱情、最记挂的是一个连人设都不完整的过场npc。
第四轮，楚扬被定为攻略者，过场npc成了他的攻略对象。罗威博士给了npc一个几近空白的人设，任楚扬自行描绘填充。攻略成败的标准是npc对人设的满意程度，这是ai可以控制的。所以，无论楚扬填成什么样，攻略都只会有“失败”这一个结果——讨厌永远比喜欢来得容易且不需要道理。
刺激海马体是危险的操作，罗威博士埋下了许多线索，唯恐楚扬会迷失在虚拟世界里，但他还是迷失了。贸然断开联系，可能会对大脑造成损伤。“前车之鉴”是什么，众人心照不宣也不愿深究，罗威博士说是猴子和老鼠，那就是猴子和老鼠。
他们启动了应急方案，制造出一个破绽百出的新人设，帮助楚扬“觉醒”，再强行给他结局。他们本已不抱希望，准备好了再试一轮，没想到竟然误打误撞地成功了。
楚执全程盯着实验进展，对一切了如指掌且深深信服。他越是清楚和信服，就越是无法理解楚扬的偏执顽固。
罗威博士却说，这是恢复期里正常的反应。楚执便让他的团队一并接手了后续的心理辅导，正好他们也需要完善后期数据，两全其美。
楚扬不喜欢心理医生，从14岁回归楚家起就不喜欢。
也许是第一队心理医生用错了方法，让他对所有的心理医生都产生了排斥。
他们竭尽全力地帮他，引导他回忆回归前两年的遭遇，教他直面恐惧。
可他早已忘了许多事，也感觉不到恐惧了。
他们却强硬地判断，恐惧被他压在了内心深处，他只有发现并战胜它，才能找回失去的记忆，彻底地走出阴霾，变回一个阳光积极正面的人。
这是在说他阴暗消极负面么？
就算是，又如何？另一种状态就一定比这种状态更适合他么？
他不想改变。
他们不是他。没有相同经历的人，永远无法有真正的同理心。
但是他们手中握着权力。他想要回归社会、得到正常人一般的对待，需要他们的证明。儿时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
楚扬再排斥，也只能虚与委蛇地配合。他在儿时吃过的亏，现在不想再吃一次。
心理辅导结束后，就是每天雷打不动的亲情时光了。
现实中的楚执，像虚拟世界里的一样，是位好哥哥，甚至比虚拟世界里的还要好。
他将楚扬少时被绑架的遭遇归咎于自己，亲情之中糅杂着补偿心理，对弟弟体贴入微，几乎有求必应，常年致力于用亲情的光照亮他心中的路。
楚扬缺乏安全感，又极其在意个人空间，成年后就不再与楚执同住。没有楚扬的允许，楚执甚至不敢来探望他。
兄弟间的互动全靠全息视频。
这一次视频连线前，楚执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楚扬的全息影像一出现，他就激动地问：“你终于相信那是一个npc了？”
楚扬没回答，只是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说：“我要买下罗威博士的研究。”
楚执明显吓了一跳，警惕地问：“你买他的研究做什么？”
楚扬顶着厌世脸，阴恻恻地说：“即使只是代码，也是由我填充的人格，我不能让别人共享。”
楚执怔了怔，小心翼翼地问：“那让他们删除这个npc不就得了？”
楚扬十分不悦：“我填充起来的人格，说删就删？我白躺了这么多年么？”
楚执赶忙找补：“那让他们封存这个人物好了。”
楚扬更不满意了：“我填充起来的人格，说封就封？我白躺了这么多年么？”
楚执无奈地叹了口气，问：“只是买断他的研究，对么？”
楚扬说：“当然不是，我要在这个实验的基础上，雇更多的人，开发游戏。”
楚执是个商人，除了在弟弟的问题上容易感情用事外，在其他问题上向来精明又务实。他稍作思考便觉得这是个好生意，但仍然有些费解：“你不是不想跟别人共享么？”
楚扬理所当然地说：“游戏里不出现这个人物不就行了嘛。”
楚执的目光变得深沉起来：“你应该不是临时起意吧？”
楚扬的眼中涌上几分生机，又透着几分势在必得：“最近一直在想。这个疗法很适合用来作游戏。把背景和人设固定，让参与者在虚拟世界里过一段崭新的人生，很有吸引力。我要主导这个项目，不能白躺了这么多年给人做小白鼠。”
楚执沉默半晌，说：“我再想想。”随即又问：“听说你对恢复的进展不太满意？”
楚扬眸色转沉：“ai分析出我潜意识里最渴求爱情，你上次跟我说，我把感情都倾注到虚拟世界里，是因为在现实中缺少爱情。我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我想快点回归现实，找到爱情，早点摆脱虚拟世界的影响。”
楚执十分惊喜，不过楚扬没有给他充分表达的机会。
“哥，我今天太累了，要睡觉了。有话明天说吧。”
通讯一断，楚扬就转到了窗前。
银星上没有月亮，星星却很多，远远近近，明明暗暗，缀满天空。
夜空被蓝色的星星映成幽蓝色，与黄色的大地和红色的植物遥相呼应，让他有种回到大漠的错觉。
大漠有繁星皓月、黄沙鲜血，也有敌人和狼群，无不契合着男人基因里深烙着的“征服”。
如果有可能，哪个男人不向往金戈铁马的热血？……还有佳人在怀的柔情。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他都曾得到过，被唤醒后，一切皆成泡影。
“七郎，要带着青青来找我哦。”
“攻略成功前，不要相信你的眼睛。”
甜美的声音和冷清的声音同时响起，在意识的最深处鼓舞着他，也蛊惑着他。
他不知道现在的生活是真是假，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毫无缘由却又无比清楚地知道，声音的主人一定存在于什么地方，他必须重新找到她，才能破开迷障、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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