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天灾
丑时刚过,燕君睡得有些不安,朦胧中还听见雨打树叶的声音。
他有些嫌烦地将被子拉过头顶,想以此来阻隔这种声音,可没一会,他又感觉呼吸不畅,一把掀开被子,人也跟着清醒了不少。
随着这份清醒,他也意识到了什么,在心中大叫一声不好后,瞬间坐起身。
“挽心,挽心。”
燕君嘴上在叫嚷,手上随意从旁抓起件衣物披在身上,直冲冲地往门口快走去。
推开门,燕君看见那倾盆大雨,倒吸一口凉气。雨势落得又凶又急,仿佛是天破了一般,让人看得胆颤。
挽心从偏房出来时,只见燕君站在屋檐下,雨水将他的衣衫溅得半湿,她连忙从里屋找出外衣披在燕君身上。
因为雨势过猛,雨声易掩盖掉人声,挽心只能大喊:“公子,这雨太大了,有什么话我们进屋说。”
燕君面色凝重地看向挽心:“魏延呢?”
挽心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磕磕巴巴答:“魏……魏公子应该在主屋,我……我去寻他。”
说完挽心从屋内拿出纸伞便准备往雨中冲,燕君一把拉住她,从她手中夺过伞道:“我去吧!”
没等挽心回答,燕君撑着伞消失于大雨中。
主屋到厢房明明只有十几步之遥,燕君却感觉自己走出了万里长征的错觉。等他气喘吁吁站在主屋门口时,刚抬眸,就瞧见魏延拿着蓑衣准备出门。
燕君连忙上去拉扯住他:“是不是去洗雁江,带我一起。”
魏延回头看着他,想起梁琛的命令,拒绝道:“王爷有令……”
“王爷有令让你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燕君开始胡搅蛮缠道:“你若是把我独自一人留在这里,也是有违命令,这样你还不如带我一起去,多一人多一份力量。”
见到魏延露出的迟疑后,燕君乘胜追击道:“我知道你很想去帮忙,毕竟成昭都在。你把带我去,到时王爷若怪罪下来,我一人承担,肯定不连累你。”
成昭和魏延都是梁琛的身边人,可身边人也有孰轻孰重之分,如今成昭在梁琛身边与之共进退,而魏延只能在这里护着自己,心中自然会有不甘,燕君正是想利用他这种心理。
果不其然,魏延最后艰难地点点头,燕君的心跟着落回实处。
洗雁江边上。
梁琛面色晦暗地站在临时搭建的雨棚下,身侧是张远与秦琮,不断地急雨使得雨棚看着岌岌可危,同时发出的敲击声使人心烦意乱。
“王爷。”成昭身披蓑衣,从远处小跑而来。
梁琛沉声问:“情况如何了?”
成昭答:“雨势太大了,多处堤坝摇摇欲坠,还有很多修补过的地方再次被冲垮,不少百姓也开始出现体力不支的问题。”
听完回答,梁琛本就皱着的眉头更深几分,他侧头看向张远:“只能让居住在江边的百姓迁走了。”
“行不通。”梁琛话音刚落,张远立即答:“这里的很多百姓宁愿死,也要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肯走,我们之前已经尝试很多次了。”
堤坝被冲垮是在秦琮离去七天后发生的事情,最初张远也是想用迁移的法子,可这里的百姓太过固执,他几次劝说都无用,所以才出现了如今这等生灵涂炭的局面。
梁琛回头看向那正被雨水冲刷得破涛汹涌的江水,水面早已超出了警戒线,现在又因这场大雨越来越高,若再不解决,不出一段时间,永安城将变成汪洋大海,不复存在。
“报。”正当几人愁眉不展时,一位官兵疾跑过来:“启禀王爷,大人,不好了,临县处的堤坝也被冲破了。”
张远心头一紧,临县是永安城人口最多的县,这处要是没受住,那整个永安城将会伤亡惨重。
“让大家迁移了吗?”秦琮问道。
“让了,但……”官兵微顿,语气多了几分苦涩道:“人太多了,场面十分混乱,还易发生踩……”
官兵的“踏”字还未出口,张远拿起一旁的蓑衣斗笠冲了出去,秦琮大叫了一声“君梧”,见人头也不回,连忙和梁琛道声歉后,追了上去。
梁琛仰头长叹口气,穿戴上斗笠和蓑衣,与大家一起修补堤坝。刚挖起填埋的泥土,下一秒就会被湍急的水流冲走,即便如此,也依旧无人放弃,所有人都想用自己的一点绵薄之力去守护自己的家园。
人类面对天灾时显得尤为渺小,可汇聚在一起时的力量无比强大,这便是上苍造人时赐予的勇气。
这也是燕君到达洗雁江时,被震撼到的一幕。
他的视线在人群里轮转一圈,最后锁定在一道熟悉的身影上。他快步走过去,喊道:“成昭,王爷呢?”
正忙碌地成昭看到燕君,微顿片刻,大概是没想到这人会在此时过来。
但见到燕君湿漉漉的衣摆,他用责问的眼神看着魏延,魏延故意地避开他的目光,成昭只好收回视线在心中叹口气。
他深知王爷对此人的在意程度,魏延这时将人带过来,肯定免不了一顿挨训了,届时他也只能帮忙多说两句好话。
“成昭,你发什么呆呢?”燕君见成昭久不作声,再次问道:“王爷呢?”
成昭回过神,手指了一个方向,燕君随之看过去,只见一个单薄背影在这滂沱的大雨中挖土修坝。
也许是雨太大,又或许是夜太深,燕君只感觉那个背影很孤独,孤独到他想去抱一抱他。
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想法后,燕君心中大骇,他连忙摇摇头,强行剔除掉这种想法,才朝那人走去。
“王爷。”
雨声里夹杂着熟悉的声音落入耳畔,梁琛一时之间以为是自己幻听,可当他回头,看见那熟悉的人正笑靥如花看着自己时,他又感觉自己是在做梦。
“王爷,你怎么也看着我发呆啊?”燕君抬手在梁琛眼前挥了挥。
梁琛一把抓住他的手,才发现他手心冰凉,他有些不悦地质问:“你来干嘛?”
语气有些许的严厉,燕君立马不满答:“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为何不能来?”
“胡闹。”梁琛面露愠色看向他身后的魏延,魏延愧疚地低下头。
“你看他干嘛,是我威胁他,让他带我来的。”燕君往旁挪了一步,以此来挡住梁琛的视线。
梁琛深知这人胡搅蛮缠的功力,重重地了叹了口气,柔声道:“别闹了,此次水患十分严峻,现在还下着大雨,你身子弱,不要任性了,与魏延回去吧!”
看着梁琛眉目间藏不住的疲惫,燕君也固执道:“我没有闹,我是认真的。我休息了这么久,身子已经没事了,而且多一人多一份力量。”
“王爷,你让我就这样回去,我也不能安生啊!你就让我留下了吧!”
梁琛双唇抿成线地看着他不语,如豆丁大的雨珠连绵不断地从两人中间落下,而面前之人眸底的期冀穿过着雨水落在他眼中。
“王爷,我想帮你,你就别让去回去了。”
燕君扯着梁琛的衣角,说话时的语气是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娇嗔,梁琛下意识就点了头。
等点完头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可做出去的答复如同泼出去的水,已经收不回来了,他只能再次深深地叹口气。
“那,王爷,我帮你吧!”燕君扑闪着他那大眼睛看着梁琛,手却朝梁琛手中的铁锹伸去。
梁琛躲开他的手道:“既然要留下,那便听命令。张大人在临县疏散百姓,人手不多,你去那边帮忙吧!”
燕君哀怨地看着梁琛,毫不遮掩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意,可梁琛的态度也表现很坚决,要么去,要么回去。
“好吧!”燕君学梁琛那样叹了口气。
得寸进尺只能一次,继续的话反而会适得其反,燕君还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他转过身,三步一回头地离去,那模样看上去好似对梁琛恋恋不舍一般,如果不是知道这人不喜男子,梁琛觉得自己真的会信以为真。
这人仿佛是上天派来克他的,似那话本里的男狐媚子一般,专勾人魂魄,夺人心房,让他欲罢不能。
燕君到临县时,临县的水位已到他的膝盖处,他看着不远处乱作一团的人群,人们的哭喊声与大雨声交织,在这个雨夜里更显凄厉。
他观望了少时,在混乱的人群里捕捉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他朝那道身影走去,拍了拍那人的肩。
周衡带着躁意回过头,正准备发怒时,看见来人是燕君,努力地咧嘴笑问:“思远,你怎么来了?”
燕君见到他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溅上的泥浆,从袖中掏出条手帕递给他:“你脸上有泥,擦擦,丑死了。”
这次周衡没有还口,他接过燕君的手中的帕子,傻笑道:“还是思远对我好。”
“啧!”燕君白了他一眼,视线又看向那嘈杂的人群问:“情况怎么样了?”
周衡跟着他的目光一起看过去:“不太好,这里很多人都不愿舍弃自己的家,若不是官兵强制性驱散,明日这处就该横尸遍野。”
听着周衡的话,燕君面色凝重地拧眉。突然,人群里传来一声怒喊。
“不要再挤了,有孩子摔倒了。”
那人声音很洪亮,可无人听从,人群还是不断地推搡拥挤,直到那人发出一声愤怒的呐喊,四周的人才渐渐散开。
正在远处帮忙疏散人群的张远注意到这边的情况,他快速小跑过来问:“怎么了?”
只见一名身材魁梧的壮汉从人群中站起身,他怀中抱着一个不足八岁的孩子,孩子嘴角带血,呼吸越来越急促,已是奄奄一息的模样。
刚才还在哭喊的人们全都噤了声,他们看着壮汉怀中的孩子,有人绝望,有人怜悯,还有人在祈祷,可惜这个孩子猛地抽搐几下后,在这场大雨中渐渐平静,如睡着了一般。
“啊……”一人大喊道:“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们,我们祖祖辈辈在这里劳作生息,都未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老天为何要这般对我们,上苍不公啊!”
人群里很快传出抽泣声,随着哭泣的人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大,多日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全部被释放出来。
雨水伴随着泪水,雨声伴随着哭声,这个夜只剩悲恸。
“咣……”
一道清脆的声音打破悲恸,众人的视线望向那站在高处之人。燕君褪去那束手束脚的斗笠蓑衣,他一手拿着不知从哪飘来的铁锅,另一手拿着一根木棍,宛如一位救世主似的站在摇摇晃晃的木桌上。
冰凉的雨水从他面上滑落再落入衣间,惊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思绪万千间,他突然想起了梁琛。
若是让他看见这一幕,大概又要生气了吧!
“大家听我说,”燕君清清嗓子,扯着嗓子喊道:“我知道,你们都不想离开这个养育了你们祖祖辈辈的地方,可如今危在旦夕,你们必须走,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等水灾退去,你们才有机会重建家园。”
“你们的父亲、兄弟、姊妹们,都在洗雁江边上卖力地修补着堤坝,为你们争取逃亡的时间,他们的期盼是自己努力之后,灾难过后能与家人的相聚,而不是至亲的噩耗。”
“你们相信我们,相信朝廷,相信靖王,他一定可以解决水患,让你们子孙后代继续在此繁衍生息。”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大家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张远见状,带领大家继续疏散,这次的人们不再哭闹,只有平静地服从。
东方逐渐露出晓白,下了一整夜的大雨终于弱了几分。官兵们把最后的一批百姓送出去,燕君靠着树上,重重地呼了口气。
淋了半夜的雨,他的衣裳早已湿透,忙的时候还不察觉,此刻闲下来他才感觉自己的嗓子有些痛,人也开始晕晕沉沉。
“燕公子辛苦了。”张远走过来,十分感激地看着燕君。
“张大人言重了,”燕君摆摆手,谦虚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无辛苦之说。”
秦琮也走过来道:“燕公子不愧是靖王爷妻弟,心怀苍生,足智多谋,大梁能有燕公子,实乃福分。”
燕君笑了笑,没有接话,他此刻不想与秦琮打官腔,他太累了,只想休息一下。
一行人回到洗雁江边上临时搭建的木屋,燕君刚走到门口,梁琛从里面掀帘而出,他看见浑身湿漉漉的燕君,紧蹙起眉头。
“王爷,我忙了一晚上,好累啊!”燕君见梁琛神色不对,先发制人地诉起苦。
梁琛见他浑身都透着疲惫,果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他淡淡地扫了燕君一眼,毫无情绪地说了声“进来吧”,再次掀起帘子走进屋内。
燕君看着他的背影发现,梁琛这样对他,比骂他一顿更让他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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