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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那是晴朗的一天,天空湛蓝如画,阳光在大地上泼洒。我们的午饭很丰盛。母亲坐在饭桌前笑着说:“多亏家树前段时间提醒我,今儿个是我的生日。”

        家华说:“祝妈妈生日快乐!今晚我给妈妈洗洗脚。”

        “家华真懂事。”

        “妈妈,爸爸呢?爸爸还没有回家。”家华说。

        “他呀,心里根本没有这个家,整天跑得没影没踪。咱们先吃饭,不等他。”

        “妈妈,爸爸送你生日礼物了吗?”我望着母亲的两只耳朵,并没有看到耳坠。

        “他呀,没那份儿心。我不痴心妄想。”母亲怅然地说。

        “妈妈,我长大后要送你一条金项链,亮闪闪的,很漂亮的。”家华甜甜地说。

        “等你长大后我也老了,不需要那些东西。来,咱们吃饭!这盘回锅肉很香。家树多吃点,看你这些日子又瘦了。家华嘛,这些日子脸蛋儿胖了,看着肉乎乎的。”母亲笑着说。

        那天放学后我又到槐树林里跟着小峰哥哥学习弹吉他。

        他说:“你学了这段时间,学得挺快,比我小时候聪明。槐花的花期马上要过去。我马上就要走了。”

        “噢,你要去哪里呢?”

        “到花儿盛开的地方。”

        “小峰哥哥,你能带上我吗?我想和你们一起走。”

        他嘿嘿一笑说:“你呀,年龄还小。你跟我们走了,你爸爸妈妈还不急疯找你。”

        “我走了,我妈妈会找我。我爸爸根本不在乎我。他经常用皮鞋踢我的屁股,还骂我是笨蛋。”

        “母爱温柔,父爱彪悍,你长大后自然明白。”

        “我们这里花儿挺多的,春天果园有桃花、杏花和苹果花,夏天有槐花、西瓜花、南瓜花,秋天有菊花、棉花、洋姜花,冬天嘛,有雪花……你们可以一年四季留在我们村子养蜜蜂。”

        “嘿嘿,雪花可以酿蜜吗?”他笑弯了腰。

        “明年槐花盛开时,你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

        “为啥不知道呢?”

        “我不知道明年我会到哪里去。明年我应该还是在一个花开的地方。来,你弹一首,我听听!”他将吉他递给我。

        我抱起吉他不慌不忙地按着弦,一串串旋律从我的手指间跳跃出来,在空气里轻快地飞舞。

        “你弹得比昨天好,进步很大。”

        “小峰哥哥,我长大后想成为一名歌手,边弹吉他边唱歌。”

        “你这个梦想真好。”

        我离开槐树林时夜已深沉,蛐蛐儿在草丛唧唧鸣叫。

        我走到小学门口附近时,望见小卖部的门还开着,老刘歪坐在柜台前打着盹儿,电灯的光线从屋子里散射出来。

        我突然望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昏黄的光线向学校快步走去。我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那是我父亲的身影!

        父亲是去校内的厕所吗?他是去寻找什么东西吗?

        郑老师那双紫水晶耳坠在我眼前闪动。我思绪纷乱,急忙追过去,见一扇小门虚掩着,从门缝望到一间办公室透出一缕亮光。

        父亲黑色的身影已经移到办公室的前面。我蹑手蹑脚跟过去,竟然撞破他与郑敏的秘密!

        我沿着房屋的墙根走过去,耳朵贴在墙上听着屋子里面的声音。父亲与郑敏在柔情蜜语。

        我两手攀着窗台,踮起脚顺着窗角向里面窥视。我望到桌子上的一盏台灯在黑暗中投下一束亮光,父亲与郑敏好像两股麻花似的拧在一起,两人微微喘息,低声说着什么。

        原来他们在幽会,我窥见了父亲的婚外情!我顿时明白郑敏所戴的紫水晶耳坠,必定是父亲送给她的。当时我对成人的世界懵懂无知,但是我觉得他们的行为肮脏、丑陋,像是脏兮兮的龋齿。我更为父亲背叛母亲感到伤心,突然间感到母亲很孤独,很可怜。

        我想,世界不单有光明、美丽的面孔,它还会呈露阴暗、丑恶的嘴脸。我们渐渐认清世界的原形,理解美与丑,这是我们成长的过程。我们努力让世界变成我们梦想的样子,理解生与死,这是我们走向衰老的路径。

        那时我一阵惊愕,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我转身离开,在夜色中奔跑。

        当我慌慌张张跑到街口时撞到母亲。她手里拿着手电筒,照了一下我的脸说:“你这疯孩子,还知道回家啊!”

        “妈妈,我……我看到爸爸了……”我支支吾吾地说。

        “你咋口吃了,到底发生啥事情了?”

        “刚才我看到爸爸搂抱着郑老师。”我直截了当地说。

        母亲露出惊讶而愤怒的表情,问道:“真的?”

        “嗯,我亲眼看到的。”

        她怒气冲冲,拉着我向小学校园走去。

        我永远不想回顾那天晚上的事情。丑陋、撕打、咒骂、哭喊的场景交织在一起。我们家庭被彻底打碎。

        那天晚上父亲与郑老师仓皇逃走,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父亲与郑敏的事情,很快成为芦湾与马庄村民舆论的焦点,炒得沸沸扬扬。

        次日母亲到酒厂对双喜进行盘问,想从他口中获知更多父亲与郑敏的事情。

        “双喜,你经常和孙福来一起出去。你一定知道他和那个狐狸精的事情。他俩是啥时候好上的呢?”

        “嫂子,我真不清楚。”双喜哭丧着脸说。

        “双喜,做人要诚实,不要耍滑头。”

        “唉,嫂子,大概是两年前,有一个星期天我和福来大哥开车去县城送货,到村口的时看到郑敏在等票车顺便让她坐上了。她喜欢到县城买东西,我们隔三差五碰到她。其它事情,我真的不知道。”

        上课的铃声响起后,吴老师登上讲台说:“同学们,郑老师有事情请假,她的语文课暂时全部由我上数学课。”

        “郑老师和孙家树的爸爸……”有人小声嘀咕说。

        我坐在课桌前低着头,面红耳赤,很想变成一只蚂蚁,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我为父亲感到羞愧,我对郑敏心怀怨恨。

        那天放学后,我与刘亚军跑到槐树林里。夕阳染红洁白的槐花,一群麻雀在树枝间嬉戏追逐。我环顾四周,望不到小峰哥哥和那些蜂箱。槐花已经开始萎谢,一朵朵随着晚风飘落。

        “小峰哥哥已经走了。”我悲伤地说。

        “哎,我忘了向他要一瓶槐花蜜了。”刘亚军说。

        可是至今我没有再见到过小峰哥哥。他像是一滴水,滴进茫茫人海里。

        我们好像每天进行着捉迷藏的游戏。有些人与我们萍水相逢、短暂相处,然后悄悄躲藏到另一个角落,永不再出现。

        那段时间父亲与郑敏的丑事发酵传播,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此刻想来,丑闻像是一枚裂了缝的坏鸡蛋,把很多人变成叮着它不放的苍蝇。

        当我穿过村巷,马宝财蹲在街角,满脸讪笑地说:“家树,你爸爸和那个姓郑的老师乱搞,给你搞出来一个小弟弟!”

        我捂着耳朵奔跑远去,甩开那些闲言碎语。

        那天老郑带领一帮亲友扛着木棍与斧头气势汹汹来到酒厂,高声骂道:“孙福来这狗杂种勾引我女儿,我逮着他,非砍掉他的脑袋!”他挥舞斧头乱砍东西,吓得黄狗汪汪乱叫。

        双喜与酿酒师傅慌忙上前阻拦,劝说道:“你别砸毁东西!你消消气,这些东西和你无冤无仇。”

        “咦,这是孙福来的酒厂,我找不到他,就把它们砸毁。”老郑怒吼道。

        “你别冲动,有话好好说。你有仇恨,找孙福来当面解决。这酒厂可不能毁掉,我们还要靠它生活。再说,这事不能全怪他。男女之间的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要两厢情愿。你女儿现在不是跟他私奔了么?”酿酒师傅拉着老郑的手臂说。

        “我要阉了孙福来,我要阉了他!”老郑一阵咆哮,“来,大家一起动手,把孙福来的酒厂砸毁,谁阻挡我砍了谁!”

        一帮人将怒气撒在陶缸、酒桶、酒箱等器具上,哐哐当当,一阵棍击棒打下去酒厂狼藉不堪。

        “你们别砸啦,别砸啦!”酿酒师傅顿足捶胸高喊。

        那天傍晚,酿酒师傅将一堆铺盖绑在自行车后座上,他夕阳下回头望了一眼酒厂的大门,只见大门上红漆斑驳,写着“神河粮液酒厂”的门牌斜挂在门边的墙上。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蹬着自行车黯然离去。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有看到黄狗。我在村庄四处寻找它,问了很多人,也没有找到它的踪影。

        “家树,我昨儿个看到公路上有一具狗的尸体——已经被车轮碾得不成样子。”一个村民对我说。

        “具体位置在哪里?”我吃惊地问。

        “加油站向北不远的地方。”

        我沿着公路边道找到一具狗的尸体。我辨认得出来它是我家的黄狗!在苍茫的暮色中我把它埋到菜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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