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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但求心安


  燕北在做一件在许多人看来匪夷所思的事情。

  费尽心机行商贾之事屯财货,以养活并发展辽东这个苦寒的地方。

  就算沮授也只觉得这件事姑且一试可以,但若说真像燕北说的那个模样,就有些可怕了。就不说燕北有些异想天开地用资财搅动战争,单单这几个地方若真能赚到足够的财富,辽东养活万余常备兵马便是应有之义。

  就算全天下最富庶的郡县,也无法供养起万余精卒劲旅吧?

  沮授在邯郸做县令时,曾听说河内太守王匡仗义疏财,郡兵以泰山强弩手闻名天下……可他的泰山强弩手不过五百之数。

  燕北手中劲弩何止千百?

  只是燕北所说的商贾事宜关系过大,具体行动并非三言两语便能理清成事的。

  回行的路上,沮授满脑子都盘算着回去后郡府应当摘选那一类人才充任门下吏。辽东的官吏先前因张举叛乱杀了不少,燕北进襄平又把县府杀了一遍,眼下连一个县府的官吏都尚且凑不齐,更何况郡府呢……诚然,沮授的才能足够千里之选,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一个人就能撑得起一个郡府。

  便是把先汉时那些名相弄来,他们也是无法一个人包揽所有事情的。

  统帅与领导,需要的是精准的眼光与正确的判断,落到实处的才是能力。但没有这份能力,便不可能拥有眼光与判断。所以正常情况下各地令长若做得好,三年五年有功便可调任州府,但若是县丞长吏,则大多会调任至其他地方再做长吏。

  就像江东有个叫孙坚的,讨过黄巾打过边章,后来更是在区星叛乱时任了长沙太守,短时间内便镇压了声势浩大的叛乱,受封乌程侯。但在他追随朱儁讨伐黄巾前,这么一个才能出众的年轻人,历任三县县丞蹉跎足有十二年。

  难道是少年得志的他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吗?不是的,他的才能很优秀,办事能力很强。可这也正好成为阻断他上升的原因,性情豪烈而刚勇,为军官则大善,可任职太守?

  需要的不仅仅是处理事务的果断。

  沮授现在需要的,就是身边处理事务才能强的人,很多这样的人,多到能让他搭建出整整一座郡府的才学之士。

  而燕北呢,在沮授看来燕北的才能与孙坚是恰巧相反的。燕北处理事务的能力也很强,甚至不惧失败百折不挠。但他的个人才能却没有孙坚那么突出……尽管别人都说叛军燕将军身经百战未尝一败,可军中哪个不知道那实际是麹义高览等人的功劳。

  燕北的才能不在打仗,而在于聚拢人望。这种才能往小了说,是知人善用,足够公正。往大了看便是拥有决断与勇气,公正和声望相结合,是以可统帅万众,才人悍将为其鞍前马后。

  自渔阳郡东走,景色百里便有不同。与州治所在的广阳郡相比,渔阳郡是另一种繁华,往来乘坐牛车的富贵商贾多不胜数,临近城池的郊外三三两两的邬堡则冒着黑烟,南边越过山脉吹来的空气都带着些许海味的咸……这是一片深受上天眷恋的地方,受命于豪强的商贾肩负流通四方的使命,豪强大氏与郡府则垄断着炼铁开矿、晾晒盐井的活计。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但无论哪一方水土,养的都不是平民百姓。起于微末之身的燕北太清楚平民黔首过得是何样的日子,更清楚这般少见繁华的壮景之下,是奴仆佃户用卑贱血命堆积出的尸骨如山。

  所谓的土地兼并,并非是说豪强大氏就真那么坏,而是平民百姓若不依附豪强,便很难活得下去。一个壮劳力可耕二十多亩田地,一户人家则可耕五十亩。可五十亩地种出的粮食在一年食用之后只剩十几石粟米,这不过堪堪才够留下来年的种粮……那朝廷的赋税呢?

  即便妇人养桑织丝,即便豢养鸡仔彘猪,即便朝廷的田税只有三十税一,堪称历史最低田税。

  每户每年上缴二百钱的户赋、户中壮年男子还要缴纳三百钱的更赋、十四岁之下的孩子每人二十三钱的口赋、成年人的头税则叫算赋每年一百二十钱、还有宫廷胡乱添配的献费,每人每年献给皇帝六十三钱……林林总总,这些资财又哪里是连像样衣服都没有的黔首所负担得起的呢?

  土地是越种越少,早年间更有百姓生子辄杀,就为了不承受每年多出百钱的赋税,这种状况一直到先汉元帝才将口赋调整至七岁以上。可这样也无法实际减轻多少百姓的愁苦。

  若非如此,哪里会来那么多的黔首起兵作乱的土壤?

  燕北早就与他麾下的那些黄巾余党说过,平民百姓最为无赖,你做好的事情百姓未必会交口称赞,但没做好的事情他们一定会记住并开口抱怨你;甚至当抱怨成了习惯,就算你尽到最大努力,他们还是会为了抱怨而抱怨。

  但燕北也清楚,平民百姓又最为可爱坚韧,即便你没做好,他们依旧只是温和地抱怨,但凡有一口粮可食,他们便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听你号令,即便掐死自己的孩子、即便兄弟胞妹饿死在道旁,他们也还是会去辛勤劳作。

  因为他们不想死啊,谁都不想死。

  但凡有一点生的可能,他们都愿意去等……可到了初平时代,他们依然在等,等的却不再是令他们心灰意冷的朝廷了。

  等的是能给他们在无边黑暗中指出一条生路的仗剑豪杰。

  等的是,只手擎天的英雄出世!

  ……

  过渔阳,走右北平,行狭长的辽西郡,眼见的景色便大不相同了。甄氏一行人看向路旁的眼神也从开始的兴奋与期待,慢慢被旅途的疲累与荒郊野岭慢慢消耗,当十里无行人入目皆郁葱深林,听着耳边是不是响起的虎啸熊咆……他们对辽东不再抱有任何期待。

  燕北派人打听了公孙瓒的驻地,听说他的兵马被打散后撤回令支,燕北本想去拜访,后来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最终作罢。其实他倒不是真听了魏攸的话与公孙瓒磨合关系,只是想趁着拜访见一见刘关张那三个气概盖世的豪杰罢了。

  途经令支时,燕北削了几块木牌,提笔写了几封短信,遣胆大的士卒留在令支,等他们走后再交送到公孙瓒及刘备等人的手里。留给公孙瓒的信件没什么特别,只是放低姿态言说从前各为其主多有得罪,如今归附汉家,他不希望继续与公孙将军为敌,希望公孙瓒能原谅他从前的无礼之举。

  给刘备三人的信件则平常的多,告知了如今归附汉家的消息,并诚意相邀三人有时间去襄平做客,他会摆好宴席扫榻相迎。

  当然了,他也知道,这四封书信送出去,大概会像石沉大海一样,无论是哪一封都不会给他回信。

  可有些时候就是这样,明知做这件事不会有回报,却还是想试一试。

  哪怕没有回报,求个心安呢?

  走过令支,没多久就到了肥如,燕北对这座城池有许多不足外道的感慨,但他并没有入城,只是带着几骑随从远远地望着雄壮城池想了些事情,也做了些他必须要做的事情……当他看见肥如,便想起自己曾做叛军的那段岁月,有快意有奋起,只是那些刀光剑影角声连夜的日子终究伙同着渔阳天子的首级一同泯灭。

  张举的时代过去了,无论当时威风无匹也好,不可一世也罢,终究落得尘归尘土归土,花开数载之后,谁还记得当年的渔阳豪强妄称天子,挟胡骑十万下冀州,长驱青徐移书州郡,置百官面南称王。

  渔阳天子没留给百姓什么念想,他治下的黔首被乌桓人祸害得不成样子,那些豪强也只能虚与委蛇地为他筹集粮草资财,到最后一夕兵败便是树倒猢狲散,黔首还是幽州的黔首,豪强还是幽州的豪强,只有他张举为了做皇帝这样的春秋大梦枉害了一颗大好头颅,坏了豪奢家业。

  张举不值得人们怀念与感激,但燕北感激他。

  辽水河畔大营那夜兵变后,他的尸体被燕北派人送回肥如一座荒山头上竖起坟茔,他没敢竖墓碑也没有送回渔阳……无论他的坟茔在哪里,怕都是会被人掘出来暴尸,所以便埋在燕北脚下的这片土地里。这个位置不错,刚好俯视着他曾经统治过的肥如城,那大概是他一生中最光耀的时刻。

  想来他也是满意的罢。

  说来有些讽刺,但确实是这样,燕北觉得自己是应该感激他的。若没有他往昔移书州郡,也没有今日鱼跃龙门得了州府表奏官职……张举的一切,都没有留下。一场危及帝国北方的好大叛乱的最大遗产尽数被燕北揣进怀中。

  尽管燕北用卑劣的手段阴杀了这位渔阳天子,但有些事情对他而言是必须要做出的艰难决定,因而在这个盛夏,达成愿望的燕北在回军辽东时特意在这座无碑坟茔旁祭拜整个下午,倾下两瓮酒,亲手植株了梅树与松,围着坟茔栽了些花草。

  做完这一切,燕北才心满意足地带着骑卒牵马沿着小道下山。幽州的冬来得早,也要比别地寒,这样到时漫天白雪里有红梅点缀,想来曾经的渔阳天子也不会太过寂寞。

  只是不知道,躺在三尺之下受着彻骨深寒的张举,没有了首级,又是否能看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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