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魏国夫人
她刚开口说出“奴婢”二字，不知因为什么，似乎受了惊吓。与我相握的手颤抖了一下，然后松开了我的手。
我连连叫了两声她的名字，她才回过神来。
“奴婢确是罪臣上官仪的孙女。”她说话时声音还有些惊魂未定。
我疑惑道：“婉儿，怎么了？”
“奴婢平日不曾与人说过，殿下是如何知道的？”她这时情绪似乎已经平复，语气再无任何异样。
“我偶然间听人说起，上官仪的孙女叫上官婉儿。”我随口编个了谎话。
“明日张太医要来为殿下换药，殿下还是早些休息。”她似乎不愿再提此事，匆匆结束话题，催我睡觉。
我一时心里万千感慨，有千年之隔，曾经只是在书上见过的名字，如今人就活生生在我面前。我躺着胡思乱想，也渐渐困倦起来。
我原本睡觉睡得特别沉，就是天塌地陷也醒不来。但今晚小腹隐隐作痛，所以一直半睡半醒，睡得不踏实。
到了后半夜时，突然感觉到有人触摸到了我的胸口，我猛然惊醒，抓住还压在我胸口的那只手。
上官婉儿含含糊糊的梦呓了几句，并没有醒来，甚至翻了个身将腿也压在我身上，整个人都紧紧贴着我。
虚惊一场，我松了口气。将她的手和腿轻轻推开，和她隔开了一点距离。不多时后我又睡去，再醒来时，上官婉儿已经醒来。
“殿下醒了，昨夜睡得可还安稳？”她问道。
“还好。”我只当是一般寒暄。
她笑说道：“那便好，婉儿睡觉一向不老实，唯恐惊动了殿下。”
我想起昨晚她那不端正的睡姿，也随着笑了笑。“叫人来更衣梳洗吧。”
“婉儿先为殿下更衣。”她说着，开始帮我穿衣服。
我眼睛看不见，替我穿衣服不是件轻松的事，平时都是几个婢女一起来做，我随口问：“不用人来帮忙吗？”
她解释道：“今日殿下醒的较平日早些，想必姐妹们此时还迷糊着，值夜辛苦，让她们多歇一歇。”
穿衣服费了些时间，她为我整理好之后，才叫婢女们准备梳洗。
我正坐在梳妆台前洗脸时，听见几步外整理床榻的婢女们嬉笑着窃窃私语。
婉儿喝止了一声，那边才安静下来。
“婉儿今日少有的严厉。”我笑道。
“妹妹们年纪尚小，恐在殿下面前有失礼的地方，还望殿下见谅。”婉儿柔声又道：“殿下，请漱口。”
我等她将水送到我嘴边，却听她“哎呀”一声，接着我腿上感觉一阵凉意，被水浇湿，瓷盏先落在了我腿上，又掉落地上发出碎裂的声音。
她做事麻利谨慎，少有这样的失误。没等她开口，我先忙说：“没事。”
“多谢殿下。”她说完一顿，又道：“请杨妈妈来为殿下沐浴更衣。”
片刻功夫，杨妈妈过来，遣退所有人，帮我将衣裤脱了一半时，突然惊呼一声。
“怎么了？”我问。
“殿下来了月事。”她焦急道，又说：“怪奴婢疏忽，殿下也到了年纪。”接着轻声安慰说：“殿下不必害怕，身子可有不适？”
我摇摇头，杨妈妈这样温柔，让我想起第一次来月经时，我妈是怎么样耐心给我解释，安慰吓坏了的我。如今身处此地，我不知还是否有望再见家人？
杨妈妈一面安慰我，一面焦急问：“殿下的中衣沾了血，今早更衣和收拾床塌的人可有说什么？”
我摇摇头，回想了一下，婉儿当时并没有异样。怕杨妈妈过分担心，我安慰她说：“也许那会儿还没有事。”
杨妈妈叹了口气，“奴婢稍后去查问一番。”
等杨妈妈帮我把一切收拾妥当，太医张文仲已经等在外面。
张文仲在我头上几处穴位施过针后，为我拆下蒙在眼睛上的白布。
“怎样？殿下。”他问。
我徐徐睁开眼睛，白光慢慢透进来，一切有了色彩。我努力去看，却只是模模糊糊的，像是眼前盖了一层薄纱。
可即便这样，在经历了漫长的黑暗之后，这点光彩已经够我欣喜若狂。
“殿下看见了？”张文仲被我的情绪感染。
“看见了，看见了，但看得不真切。”我喊叫道。
他顾不上礼数，不说一声就拉过我的手号脉。我屏息等待，他撤开手后说：“臣斗胆妄言，殿下的眼疾不出半月，定可痊愈。”
他将这消息告诉了杨妈妈，杨妈妈开心得直念阿弥陀佛，亲自回禀武后去了。
快到中午时，李哲已经差人来请了两次。我正要去时，杨妈妈欢天喜地回来了。“天后要来探望殿下，奴婢为殿下更衣。”
我的好心情霎时坏了一半，任由她为我又换了身衣裳。杨妈妈又急匆匆地去了安排午膳。
一名纤瘦少女走至我眼前，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是模模糊糊的轮廓。她在我面前站定，我先开口问：“是婉儿吗？”
“是奴婢。”听声音也知她此时笑意盈盈。“殿下看得见婉儿吗？”
“看得见。婉儿美得像是天上的仙子。”我有心和她开玩笑。
婉儿还没说话，旁边两个青衣婢女掩嘴嘻嘻笑了起来。
婉儿大概是害羞了，岔开话题说：“殿下的玉找到了吗？”
“什么玉？”我一头雾水。
“张太医为殿下诊病时，杨妈妈叫来今早当值的姐妹们，说殿下身上的一块玉不见了，挨个查问了一番。”
“已经找到了。”
既然婉儿这样问我，看来早上时血迹还不曾沾在床单和中衣上，她们都未曾发现异样，我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说话间，有人匆匆过来。“殿下，天后娘娘就要到了，请殿下出殿外迎候。”
武后被一众人簇拥着而来，我伏地跪拜，她扶我起来。亲昵地顺着我的发鬓抚摸过我的脸颊，不掩喜色道：“来，看看阿娘，可看得见？”
我小心翼翼抬起头，只是瞥了一眼，又连忙低下。“阿娘，看得见，但看不清。”
她牵起我的手，引我往殿内走，一边走一边似随口问道：“你怕阿娘？”
“是。”我不敢撒谎，我满手心的汗已经替我做了回答。
“你怕阿娘什么？”
“我把过去的事都忘了，记不清阿娘是温柔还是严厉，不知道阿娘喜欢我还是讨厌我。”我强迫自己想象这就是我的家，面前的就是我母亲。
武后的步子停了一停，回过头看我一眼。她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倒是在她身旁的杨妈妈忍不住，插话道：“殿下说得是什么话，天后娘娘自然喜欢殿下。”
武后没有对她的话表示赞同或否定，只是问我：“临月，你还记不记得为什么你的排行要用九？”
我摇摇头，我的确奇怪过，太平叫李旭轮四哥，叫我却不是五哥而是九哥。
“杨妈妈，劳你告诉九殿下。”武后说。
杨妈妈回答说：“陛下共有九子，其中五子为天后娘娘所出。殿下你自幼体弱多病，是天后娘娘为取“久”字谐音，令众人以“九”称呼殿下，盼望殿下与公主殿下可以“太平长久”。”
“太平长久。”武后跟着呢喃了一句，而后微微叹息了一声。
话音刚落，只听宦官通传道：“魏国夫人到。”
我一愣，武后松开我的手，吩咐道：“扶殿下落座。”
“妾身拜见天后娘娘。”魏国夫人的身影似一团火焰，带着馥郁香气。
武后在正位上坐下，不疾不徐说道：“临月，魏国夫人惦念你，所以阿娘今日邀了她来。”
“多谢天后，毕竟天后老了，我们姐弟相互扶持也是常情。”魏国夫人在右侧的桌案前坐下，开口就是不善。
“杨妈妈，菜肴已经上了桌，你先带人退下，今日是家宴，我们好好说说话。”武后没有急着和魏国夫人起口舌之争，待众人退下后，才缓缓说道：“是啊，本宫老了，不敌你年轻貌美，陛下喜欢你，临月也喜欢你。”
武后说着站起身来，走到魏国夫人身后，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呵斥道：“你好大的胆子。”
“妾身不知天后所指为何。”魏国夫人不紧不慢站起身来，与武后四目相对，丝毫不肯退让。
武后凑近魏国夫人，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你……”魏国夫人咬牙切齿，却没再说出什么。
“秘密本身和知道秘密的人，总有一个要消失。是她还是你，由你来选。”武后气定神闲说道。
我隐约看见魏国夫人的手指着我，歇斯底里地对武后喊道：“你果然心若蛇蝎，她就坐在那，你怎么不敢大声说出来，让她也听见。”
武后笑了笑，似满不在乎说：“你可以说给她听。”
魏国夫人瘫坐在地上，悲戚道：“你会有报应的。”
“做错了事，总要有人付出代价。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和她扯上瓜葛。”武后走回正位上坐下，拿起酒樽饮了一口。
“临月，你到底记不记得我？”魏国夫人的声音凄婉绝望。
我咽了咽口水，低声说道：“我不记得了。”
我很想给她肯定的答复，可我确实没有一丝有关她的记忆。
“你将我忘的一干二净，我却仍对你刻骨铭心，好不公平。”魏国夫人自言自语呢喃过后，央求武后说：“姨母，你放过她罢。”
“好。”武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扬声道：“政务繁多，本宫先回去了。临月，好生招待你贺兰姐姐。”
宫人们鱼贯而入，武后前脚刚走，魏国夫人站起身来，吩咐婢女说：“我们走。”
我连忙站起身来，叫住她说：“你别走，我有话想和你说。”
“你想说什么？”她的声音有气无力。
我的眼里不知何时已经蓄满了泪水，我捂着心口，里面好似空荡荡地作痛。“她没忘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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