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寤寐思服
冥界，妖族。忘川河上的某座桥上立着一个人影，孤独地望着河面。
倩倩缓缓地走着，远远便看见桥上那人，虽然那只是一个黑黑的人影轮廓，但是她还是一眼认了出来，那是她的杀大哥。
“杀大哥！”
她跑上桥面，破星也急忙跟上去，对那黑影躬身：“妖尊，属下把她带来了。”
杀寤寐也不回头，微微向后摆了摆手，破星便化作一缕黑烟消失了。
“来啦。”杀寤寐声音难得温和。
倩倩低低“嗯”了声。
杀寤寐慢慢转过身，倩倩看到他那张死人一般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怎么，你怕我？”微笑。
她急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她只是一时不能接受，来之前她有想象过杀大哥这些年会变成什么模样，却从没想过他会变成这样。
这些年杀大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以前明明不是这个样子的。
倩倩忽然想起第一次见杀寤寐的情景。那时候她是一个孤儿，父母早亡，一个人住在村子里面。村民们都对她很好，不时会接济她一下，她靠着村里人接济勉强度日。但是她觉得这样不是办法，还得靠自己养活自己，于是干农活的同时她自己养了几头猪，想要等到小猪长肥了赶到镇上去卖个好价钱。为此，她每天都要上山割猪草。
一天，她正在山上割草，忽然看见前方草丛中隐隐冒出黑气，她大着胆子上前扒开草丛，只见一个浑身是伤的男子趴在里面一动不动。附近山头时不时有山匪出没，专门打劫路过的外地人，路边横躺几具血淋淋尸体也是常有的事，她已经见怪不怪，只是轻叹了一声，转身准备前往其他山头继续割猪草，哪知刚走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微弱的声音。
“姑娘……救……”
咦，还没死透？她惊疑地回头，本着积阴德的态度，也想着自己应该陪着一个将死之人度过最后的时刻，于是她折返回去，想着等男子断了气自己再离开。
她将男子抱起来翻了个个儿，这不翻不要紧，一翻翻得她神魂颠倒。
眼前的男子生得剑眉星目，神采俊朗，眉宇间透着一股邪气，那股邪气令倩倩为之着迷，她瞬间改变主意，决定将男子带回家。
她今年都已经十九岁了却还没有人上门来说亲，觉得倒不如把这男子带回家好好照顾，权当死马当活马医，若是他死了的话，她就把他安葬了，如此也算积了阴德。但若是他活了的话，她就让他以身相许，如此也算报救命之恩。
心里虽这么想着，但对于这个男子能活下来，倩倩没抱多大的希望，因为男子虽然脸长得不错，但是身上却是伤痕累累，皆是致命之伤。但是，出乎她预料的是，喝了几天的草药后，男子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不仅活了下来，而且恢复极快。
她咋舌地望着男子快速愈合的伤口，男子突然开口：“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我杀寤寐来日定当报答。”
“杀寤寐，原来你叫杀寤寐啊，好奇怪的名字，还有人姓杀啊，嘿嘿，不过挺霸气的。”倩倩挑了挑眉，在心里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喂，杀寤寐，我救了你，你打算怎么报答我呀？”
男子忽然从床上坐起来，一揖：“只要姑娘说得出的，杀某定当帮姑娘办到，只是杀某现在是落难之人，身无长物，这样吧，姑娘拿纸笔来，在下给姑娘立个字据，来日杀某东山再起，定当前来报姑娘今日之恩。”
“不行！”倩倩道，“要是你一去不回，我上哪里找你去。”
杀寤寐皱眉：“可是在下真的身无一物，实在不能立刻报答姑娘恩情，姑娘放心，我杀寤寐虽不是什么好人，却知恩图报，来日一定不会忘记姑娘的恩情。”
望着杀寤寐解释时的可爱神情，倩倩凑近，邪魅一笑：“谁说你身无一物，你还有身不是，报恩何必等到来日。”
杀寤寐望着她：“姑娘的意思是……”
她道：“不如你以身相许？”
杀寤寐立即道：“不行！姑娘提什么要求都行，我杀寤寐日后必定报答，唯独这点不行。”
“为什么啊，难道你已经有妻子了吗？”倩倩不解地问。
杀寤寐沉默。
“难道我不够漂亮？”倩倩继续追问。
“不，你很漂亮。”杀寤寐凄然地说：“只是，我已经没有爱了。”
倩倩不太明白杀寤寐的话是什么意思，正要开口询问，却被杀寤寐截住：“姑娘不必多言，在下说到做到，来日定当衔草结环以报姑娘之恩，眼下还有要事要办，不宜在此久留，就此别过吧。”
杀寤寐说着起身穿鞋，往房门的方向走去。
“哎，你还没告诉我你家住哪里，我上哪里——”倩倩急忙追上他，“去找你”三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生生噎在喉咙里——
开门的瞬间，一群凶神恶煞、面目狰狞的奇怪的人手持砍刀、斧头、棍棒等凶器正静静立在门外，严阵以待，仿佛专门等着他们开门似的。
倩倩一瞬间被吓傻了，愣在原地。“跑！”杀寤寐大喊一声，猛然拉住她的手往屋里跑，破后窗而出。
屋子后面也满是些奇奇怪怪的人，不远处，倩倩赫然看见父老乡亲们的尸体堆积成一座小丘，小丘底部有红色血液渗出，地上满是残肢，她猛地尖叫一声，但她来不及伤心，因为这些凶神恶煞的人正汹涌地向他们冲过来！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任凭杀寤寐带着她在人群中厮杀。她不记得杀寤寐后来是怎么带着自己突出重围的了，当她再次回想起乡亲父老们被杀的惨状时，她和杀寤寐正躲在一处密林里。那时已经是深夜，夜风轻轻拂过山间，发出窸窣的萧萧声，密林里漆黑一片，她看不到杀寤寐的脸，杀寤寐也看不到她，他们相对无言。
良久之后，她终于开口，声音却颤抖：“今天那些东西，都不是人吧……”
杀寤寐没有说话，她又试探性地问：“你，也不是人吧……”
杀寤寐沉默了半晌，“嗯”了一声。
“倩倩，今天的一切我很抱歉。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的乡亲们报仇的，我保证。”杀寤寐的语气中带着坚定。
她终于失声痛哭：“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啊？”
杀寤寐低声：“倩倩，其实我是冥界的妖族……”
那个夜晚，杀寤寐告诉了倩倩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天，浅夏因耒华而死，之后冥界与天界发生了一场大战，在那一场战争中冥界元气大伤，老妖尊也身受重伤，冥界渐渐开始四分五裂，各族对妖族领地忘川之畔更是虎视眈眈，欲占领而后快。与此同时，妖族内部也危机四伏，各股势力觊觎妖尊之位。
终于有一天，有人造反了。
那天，老妖尊的亲弟弟千妖王带兵杀入妖族王宫黄泉殿，大肆屠杀老妖尊及其幕僚，想要篡夺妖尊之位。杀寤寐拼命保护老妖尊，却还是没能护住，眼睁睁看着妖尊被杀。无数妖兵向他涌来想要杀了他，他拼尽毕生妖术才在冥界上空打出一个墟洞逃到凡间，到了凡间之后，他本想去投靠驻守极南之地的封妖王，却因身受重伤倒在了半路，幸好被路过的倩倩所救。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倩倩不由唏嘘，她说：“那个浅夏公主也太傻了，非要在一棵树吊死，不爱换个人就是了，何苦为不值得的人牺牲性命，还牺牲了冥界的和平和亲人的性命，真是不值得！”
倩倩当时是真的打心眼里看不起浅夏，爱一个人竟爱到如斯卑微。直到多年以后，她才发现自己的这份看不起是多么好笑多么没有道理，她对杀寤寐的执拗一点也不比浅夏对耒华的差，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是再后来的事情了，后来杀寤寐杀回了妖族，成功坐上了妖尊的位置，并且帮她报了全村的仇。她以为多年的跟随杀寤寐至少会对她有一点感情，她要求杀寤寐答应她当初以身相许的要求，杀寤寐却依然说：
“其他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你，唯独这条不行。”
“为什么？”她仍然像当初一样问他。
“因为我已经没有爱了。”语气平淡。
杀寤寐的回答也和当初在那个山村小屋里的一样，只是这一次她明白了他话的意思，他口中所说的爱指的是浅夏，他爱浅夏，而浅夏死了，所以他的爱也就没了。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一笑：“杀大哥，没关系的，我可以等，等你的爱回来。”
杀寤寐却是一呵：“等？凡人寿命也就几十年，你拿什么等？我劝你不要天真了，回去过安生日子吧，我保你荣华富贵。”
她的执拗劲上来了：“我可以去修仙，这样我就可以长生不老，就可以一直等了。”
“那你去吧！”
杀寤寐以为倩倩只是随便说说，哪知她来真的，她真的找了个道观拜了师，而且还非常努力，成了那个道观几百年来唯一一个白日飞升的仙人，而这一切，她仅仅只花了十年，要知道普通凡人就算穷尽终身能飞升成仙的人也是凤毛麟角，所以当倩倩微笑着再次出现在眼前时，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感到很诧异。
她微笑着问：“杀大哥，我现在已经长生不老了，请问你可以娶我了吗？”
杀寤寐面色一变，不屑道：“那又怎么样，我不可能再爱一个人了，你已成仙，仙妖不两立，你以后别来找我了。”
倩倩也不生气，右手聚集强大的法力，正要往自己灵台击去，却被杀寤寐制止。他急切看着她：“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她说：“如果不能爱你，我成仙还有什么用，不如堕了算了！”
“你为何如此极端。”杀寤寐无奈叹了口气，挑了挑眉：“你真的什么都愿意为我做？”
她点点头。
他说：“那你去九重天给我当探子吧。”
那时候，杀寤寐真的对耒华恨之入骨，想方设法地在九重天安插内线，然而九重天把控严格，妖族探子根本无法安插，他为这事已经焦头烂额几天。此时心里一热才说出这句话，然而话一说出口他心里马上就后悔了，倩倩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怎么能利用她！
一时冲动说出的荒唐话，他以为她会拒绝，但他没想到的是倩倩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说：“好，我去天界帮你做内线。”
虽良心有愧，但倩倩已经答应，杀寤寐也就半推半就地应了句“好，注意安全。”
自那之后，倩倩成了妖族在天界的的内线。为避免天族怀疑，她几百年来都没再去过冥界，也再没见过杀寤寐，只是远远地接收指令和在传闻中听到冥界中有一位凶狠残暴的妖尊杀寤寐。
一别经年，想不到再见时已经是物是人非，看着面前思量了很多年的杀寤寐，倩倩心如刀割。
“杀大哥，你的脸……”
杀寤寐摸了摸自己的脸，讪讪笑道：“练功练的。”
“杀大哥，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你还没有放下吗？”
杀寤寐的脸色变了：“呵，放下？倩倩你知道吗，每天晚上我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浅夏哭泣的脸和老妖尊死时的惨状，无论过了多少年，我始终忘不了当年耒华那副冷漠的神情，浅夏都那么乞求他了，哪怕他骗她说一句我爱你，浅夏也不至于走上绝路，也不会有后来的一切，可是他始终都没有！”
“他那么冷漠地看着浅夏，仿佛看着一个街头流浪的乞讨者，却连一句廉价的谎言也不肯施舍！”杀寤寐神情狰狞地说，“是耒华，是他害死了浅夏！我所遭受的一切苦痛都拜他所赐！”
看着杀寤寐歇斯底里的神情，倩倩心里莫名泛起心疼。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在那片黑漆漆的密林里，当他第一次向她讲述他同耒华的恩怨时，语气也和现在一样恶狠狠的，只是当时太黑，她没有看见他当时的神情，现在想想，他当时的神情一定比现在还要狰狞，还要扭曲吧。
仇恨，使一个人面目全非。
她温声：“杀大哥，我只是想要你过得开心点，你不应该只为仇恨而活。这么多年了，你该为自己活着，放下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吧，这样至少你会过得开心点。”
“放下了，我才不会开心。”
杀寤寐淡淡道。
倩倩知道仇恨是杀寤寐多年的执念，不会因为三言两语放下，便不再劝说：
“既然没有放下，那为何又突然把我召回来，不是说好的我帮你做天族的内线吗？”
杀寤寐一怔，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突然召她回来，只不过脑子一热做出的决定，至于脑子一热的原因，他不知道。
倩倩灼灼看着杀寤寐，开心道：“原来你还是关心我的。”
杀寤寐沉默。
“可是你给我的任务我还没有完成，我得回去。”
倩倩转身就要走，却被杀寤寐一把拉住，他温声：“注意安全。”
倩倩嘴角微微上扬。“杀大哥，你为什么让我带那个凡人来见你？”
杀寤寐双眼瞪向忘川河面，攥紧手心：“我要让耒华爱而不得，我要让他尝尝我当年受过的苦！”
倩倩猛然一惊：“你不会要对落英下手吧？杀大哥，你可千万别伤害她，她只是一个凡人，与你和耒华的恩怨无关。”
杀寤寐道：“放心吧，我只是找她有点事，我不害她，我的目标是耒华！”
倩倩一头雾水：“不懂。”
“到时候你就知道啦。”杀寤寐温声，“完成这件事后你就别回天界了，留下来帮我好吗？”
倩倩脸一红，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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